女儿早就吵着要去看海,去年夏天总算让她如愿以偿了。
一大堆吵吵闹闹的旅游者坐在一辆漂漂亮亮的旅游车上,车上装着水果、零食、罐装饮料,装着各色名牌或非名牌的服装和鞋袜,另外还装了满车的流行音乐。我不由得想,在这样一副装备里,看见的还是海吗?我有点儿替女儿感到遗憾。
久居闹市,总担心孩子丧失了对大自然的感悟。闹市里的“大自然”只有家对面的那个公园。公园里有山,有水,有森林,但在它们前面都得加上一个“假”字。有时为了躲开这个“假”字,我故意在傍晚或是干脆等到月亮升起来时,才带女儿进公园。这时候游人寥寥,公园里有种难得的沉静。牵着孩子的手散散漫漫地随意而行,听她讲些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或是什么突发的奇想。有时我们会停下来,都不说话。然后,我问她:“你看藏经楼现在好看吗?”暮色中的藏经楼隐去了鲜明的色彩,只留下一个幽深怅然的剪影,晚归的紫燕像精灵一般在昏暗中划出虚线,远远的天光中还留着最后一点依稀的残红。女儿看看,说:“好看。”后来在一篇老师布置的命题作文中,女儿提到了藏经楼,她写道:“傍晚的藏经楼很孤独。”但我知道,这还不是大自然。这种古老的人文景观,在古老的中国到处都有。
仔细回想起来,我与大自然刻骨铭心的相遇只有两次。第一次是因为插队来到吕梁山的腹地。那时候根本就想不到还有大自然这码事,是懵懵懂懂地被命运扔进大山里来的。没有汽车,没有电灯,没有任何机器的响声,随便拣一条小路走下去,就会淹没在林木之间。寒来暑往,山坡上的画除去旧的,又换上新的;风霜雨雪,峡谷里的音乐或喧哗,或萧瑟,错杂缤纷。有许多次,独自一人待在葱茏的树林里,或是站在荒远的山顶上,忽然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株树,变成了一块石头。满心的孤独,如麻的惆怅,都随着脚下的溪水蜿蜒而去,都随着起伏的群山蔓延到极远的地方——那时候,就忘了还有一个自己;那时候,就觉得敞开的心胸无遮无拦地躺在天地之间,仿佛一股清风,纤毫之动便可极游八方……
第二次是因为无意中闯进了河西走廊。那一次也有一辆汽车,也有满车的旅游者,那次的目的地原本是敦煌。当汽车翻越乌鞘岭进入河西走廊的时候,你就会觉得,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抛到了生物圈外面,抛到一个任何生命都不可企及的地方,你的肉身不知被留在了何处,跟着自己的,只是一个充满了犹豫、恐惧、彷徨、惊异的灵魂。狰狞而又庄严的祁连山,广漠如海却又冷酷死寂的戈壁滩,轻而易举地淹没了可以被称做人类文明的那点东西。举目所见,除了地平线,还是地平线。河西走廊是造化给人类留下的形而上的大课堂,是人类语言的终点站。从这儿再向前,你将没有任何熟悉的经验和理念可以依凭……
这样想着,又觉得自己有些太功利,有些杞人忧天。与大自然的沟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有的人终生置身于自然环境当中,却一直麻木不仁;有的人只因为在一个早晨,偶然朝一片有露珠的叶子瞥了一眼,便在刹那间领悟了宇宙。
于是,我跟着尖叫不已的女儿走下海去,沁凉的海水翻卷着雪白的浪花涌上身来,淹没了所有恐惧而又惊喜的孩子。这种在刹那之间得到的恐惧和惊喜,用不着任何事先的准备和安排,也是任何准备和安排都不可能得到的。在这一刹那,女儿开始了她自己和大海的相遇。
也许有一天她会明白,自己和所有走到海边来的人一样,终其一生都将无法穷尽这种浩茫无涯的恐惧和惊喜。
(倾 云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拒绝合唱》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