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年前我们这届校友聚会后还剩了些钱,托一位在银行工作的女同学保管。大家渐渐将这事淡忘了。保管钱的同学最近提出将这笔钱作个妥善处理,大家很快达成共识:分给生活困难的同学。
我提出的人选是我的高中同班范良忠。上学那会儿,范良忠全家都在国营菜市场工作,那年月凭票买东西,我们找到范良忠,一份票总能买到两份东西。
范良忠8岁时没了娘,是父兄将他带大的。他们一家人都长得壮硕,性格粗豪,待人热情。范良忠个子不高,表情憨厚,反应稍有些迟钝,据说是小时候得过脑膜炎的缘故。他的成绩单上各科成绩都不佳,唯“劳动”这一栏总是优秀。每次教室做清洁,到农场学农,他的干劲最大。老师常感叹:“范良忠哪,你把这股劲用到学习上该多好!”他委屈地说:“在学习上使的劲最大了。”
高中毕业,范良忠子承父业进了菜市场,但没过几年,菜市场卖给了开发商,他失业了。有一年,我上街突遇大雨,慌乱中叫住一辆三轮车,蹬车人竟是范良忠。我一时很有几分尴尬,他倒是挺兴奋,坚持让我坐上去。他说他娶了个乡下女子,还有了个儿子;老婆也没工作,在家帮人熨衣服。交谈中他的两条壮腿将轮子蹬得飞快。到了家,我坚持付钱给他,他不肯要;我又请他到家里坐,他也不肯,说下雨天好揽客。趁他抬腿上车的时候,我将一张钞票塞进了他的口袋,转身就跑。他生气地踩着三轮车在雨里追,我躲在一个拐角处,心情复杂地看着他消失在雨幕中。
后来同学聚会,他没来。那天晚上大伙拥到一家歌厅喝茶,我出来打电话的时候竟看见了范良忠。他坐在三轮车上,眼巴巴地在等客。我问他为何不来参加校友会,他“嘿嘿”笑道:“自己没混出个人样,不好意思向老师交代。”正说着来了乘客,他向我摆摆手,三轮车“吱呀吱呀”地消失在霓虹灯下。
后来,范良忠到报社来找过我一次,想让我给他找份工作,最好是当门卫,他说最近两年身体不行了,干不了体力活。我挺为难,如今保安都要二十岁左右的,像范良忠这样年近五十、身体又不好的,哪家企业会收呢?我将难处如实说了,他“嘿嘿”地笑笑,临走向我要了本我写的书,说:“拿回去让我儿子学习学习。”
一晃两年,一天,我忽然接到范良忠的电话,他笑呵呵地说:“老同学,我得了癌症,活不长了,居委会说如果在报纸上呼吁一下,市民捐点钱,我的药费就不愁了。”我说:“你不会开玩笑吧,得了病还这么开心。”他老婆接过电话,也笑嘻嘻地说:“他是得了病,没那么严重,但医药费的确让我们伤神。”我找报社问了问,说是像这种情况只能靠社区帮他办医保解决,报纸呼吁市民捐款,通常要有个特别的新闻事件才奏效。我想了想,打算干脆自己带点钱去看看范良忠,表表心意。
结果,去看他的事竟被我忘到了九霄云外!
现在,我提议资助范良忠,大家一致同意了。
算来距他最后一次打电话给我也有一年时间了。我们几个同学一起乘车赶往当年的菜市场。印象中范良忠的家就在菜市场隔壁,黑乎乎的木板搭建的二层私房,他们兄弟几个结婚后也都住在这里。我们到了已变成大厦的菜市场,看见范良忠家仍在隔壁,虽然已变成三层水泥房,但简陋得像个仓库。
我不知他住在哪一层,便扯着嗓门叫他的名字。一个老太太走过来,说:“喊什么,人早就不在了。”我问:“到哪儿去了?”老太太说:“死了!”
我们如遭雷击:“死了多久了?”
有个女人在楼上探出头说:“他今年大年初二走的,你们是谁?”
女人是范良忠的妻子。得知老同学来造访,她热情地将我们请上顶楼。六七平方米的房里,搁了一张单人床,一个方桌,两把椅子,就没地方站人了。问起范良忠最后的情况,女人平静地说:“他患直肠癌5年,因为钱少,断断续续地治,进出医院五六次,后来癌细胞扩散到全身,治疗费一天就是好几百,办了医保也不够用。实在没办法只有回家,但他就是不肯出院,紧紧地抓住病床的栏杆,几个人都掰不开他的手。同病房的6个病友见他这样都哭了。后来他又要给你打电话,我只好哄小孩一样哄他……”
范良忠最终死在了他的蜗居。
我泪流满面,那一刻,我是那样恨自己,竟如此冷漠地忽略了他最后的呼救!
问起他的儿子,女人拿出一张照片,说今年考上了大学。女人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没有声音,眼泪成串成串地掉在地上。
大家拿出那份钱递给她,她收下后再三道谢。她说她同时做着三份家政,每个月收入一千来块,日子还过得去。待会儿她就要去雇主家做保洁。
回来的路上,我问同班同学邹永明:“你还记得范良忠的模样吗?”他说:“怎么不记得,他总是笑。”
范良忠留给我的也是一张憨厚的笑脸,我无法想象他拉住病床的栏杆不松手的样子。如今我不能不想,并永志难忘。
(彭 杰摘自《当代青年·青春派》2008年11月上,杜凤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