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来北美已经多年了,跟随先生南征北战,搬了数次家,每个家都让我留恋不舍,其中印象最深的是我的形形色色的邻居们。纽约的“外交公园”公寓
先生曾在纽约附近的大学里做博士后,学校所在区是个富人区,但是我先生的博士后工资不高,我们只能在这个区的一个最便宜的公寓租房子。这个公寓里住有各种各样的人,白人、黑人,蓝领、白领都有。
公寓的管理员是个厉害的人,也是个好’心人。他曾当过二十多年警察。公寓过去问题多多,偷窃抢劫,甚至开枪伤人的事情都发生过。每个管理员做几个月就走了,房客的退房率很高。后来公寓的老板出高价把这个老警察从别的公寓里挖过来。他来了以后,敢管敢赶,公寓里从此相安无事。我说他是好心人是因为他很同情那些讲西班牙语、非法来美国的南美人。
我们的公寓住有不少这样的南美人。按规定,每个公寓只能住一户人家;也就是两个到四个人。但是我们楼下的一房一厅单元里,却住了男男女女十多人。管理员也不管,对他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管理员对我说,这些房客很辛苦,每天一大早起床工作,干的都是重体力活,做到晚上七八点,每天每人也只有一点钱。这些人大多数是听话的。
我们的公寓门口像个专售体力劳动的“跳蚤市场”。每天一大早,有各种雇主来挑人,有农场的,有搬家的,有伐木的。一大堆南美人就坐在那里让人挑,挑上了的就跟雇主走。我和我先生每天上班,他开车向南,我开车往北。我每天都看到多则有十几个,少则有两三个坐在门口,两眼直瞪瞪望着我们各自开车上班,我心里也说不清是同情他们还是怕他们,总之是不太好受。
有一次,我们的一个朋友从纽约市来玩,临走的时候发现他的钱包不见了。这朋友估计,钱包可能是在从停车场到我们家的三分钟的路上丢的,因为他在这路上掏过裤袋拿地址。我们在停车场找不到,他回家后也找不到,大家开始着急起来。钱包里虽然只有二十多块钱,但有一堆证件,有驾驶证、信用卡、学生证、借书证,这个信用卡要是被人乱用可就麻烦了。正当我为朋友不安的时候,第二天,在我们的信箱里收到一封沉甸甸的信,打开一看,这不都是我那朋友的一堆证件吗?谢天谢地,那信用卡还在,但是那二十多块钱就没有影子了。一看那信封上歪歪扭扭的英文字体,估计十有八九是我们的南美邻居做的事,我不知道该责怪他们还是感谢他们才好。
其实这些南美人邻居虽然穷,心地却是好的。有时我们从超级市场买菜回来,提着大包小包的时候,他们会主动过来帮我们提。我的6岁女儿学骑自行车,有两个人还过来帮她扶着练。我呢,每天见他们一大早起床,一群人瞪瞪瞪地跑出去干活,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也不例外,我不由不生同情之心。他们也是人啊,跟我们一样,在异国他乡努力地挣扎奋斗。我和我先生并不富裕,靠上班挣那么一点工资,但比起他们,总是要好很多。我有时会炒了一大堆米粉然后分一半给他们吃。我女儿生日时,一堆小孩在屋里蹦蹦跳跳,我觉得对不起楼下的邻居,于是切下一大块生日蛋糕送给他们吃。他们还我的盘子时,盘子里盛满他们的南美风味的食物,豆泥、肉丸,还有脆饼等等。
我们在这个公寓住了一年半就搬家了。当我跟管理员道别时,他看着我那六个月身孕的肚子,马上说:“你不用清理你的公寓了,我会把你们的押金全部退还给你们。”我看着他,半信半疑了一会,我们上次离开佛罗里达州的家的时候,我和我先生使劲把那房子清理了三四天,才把我们的押金全部拿回来,这次有这么好的事,不用打扫就可以拿回全部押金了。我心里十分感谢这个好心的管理员。
我们在一个寒冷的清晨离开这个公寓,在公寓门口,又是一堆南美人站在那里等着雇主。我朝他们招招手,他们也朝我招招手。
维多利亚市的“海棠村”
这一次,我们把家安在了加拿大西部的维多利亚市。这是一个环境优美带有英国传统风味的小城市。我们在一个叫“海棠村”的地方买了一栋小小的townhouse,也就是那种和邻居连着墙壁的城市屋。我们的村里共有18户人家,有自己的村委会,自己的规矩条文,比如说,我们的前院要种些花,我们的房子不可以出租给别人等等。村里有一半是退休老人,家家都友好和善,庭院里都弄得干净整齐。
我们搬进去的第二天,有个叫朱丽莲(Julian)的11岁的小姑娘来敲我们的门。她一进来就自我介绍,然后就在我们的屋子里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她一看到我的一岁小儿子就马上和他玩起来。几天后,朱丽莲就成了我家的常客,她不但和我的儿子玩,还抢着帮他换尿布,拿奶瓶,我的儿子也很高兴地跟着她到处转。
朱丽莲爱跑爱跳,还特别爱爬树。她高兴的时候爬,生气的时候爬,伤心的时候也爬。有一天,一个在那儿住了10年的老人不小心摔断了腿,朱丽莲爬到树上哭了半天。朱丽莲在村里住了4年,村里18户人家她都很熟悉,连哪家的女婿做什么工作,哪家的单身女人的新男朋友叫什么名字,喜欢在哪里钓鱼,她都知道,活像个小侦探。
有一年暑假的一天,朱丽莲给每家发一张画得非常漂亮的请帖,邀请我们周末到村里的一棵大树下吃一顿“夏威夷之夜”的晚餐。请帖说明,来客必须穿“夏威夷风格”的服装,每家带一个热带风味的菜。到吃晚餐的那天,早上醒来以后,我那八岁的女儿就很兴奋,她吃完早餐后就跟朱丽莲和一帮孩子们准备Party(晚会)去了。他们到处借桌子、椅子、餐具,每张桌子还铺上漂亮的桌布,摆上小花瓶,插上他们采摘的野花。看得出,每家大人都支持小孩子们这次的活动。
我做了一大锅“凤梨炒饭”,我想这该是热带风味的菜了吧。至于穿,我们从来没有到过夏威夷,不知道什么是夏威夷服装,只好穿上干净T恤和短裤去了。晚餐上,很多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裙子和衬衣,不少女的戴花环或花项链,男的花衬衣加草帽,很有气氛。那些小孩子们,也就是那些“小侍应生”们也打扮起来,个个腰里穿着野草编织的围裙,头上扎野花。老先生挽着老太太的手,缓缓地进来,还煞有其事地对“小侍应生”们脱帽子鞠躬,像到五星级饭店吃饭似的。小孩子们忙着招呼我们,拉椅子倒水,写菜单上菜,像模像样的。尤其是朱丽莲,忙东忙西,完全是个小经理的样子。我最感动的是,朱丽莲特别叮嘱我们这些当妈妈的,不要帮忙,不要动手,今晚就让孩子们服侍我们。
和我们连着墙壁的邻居是一个退休老船长。老船长六十多岁,身体健壮。因为老船长为人厚道,办事认真,他搬进来不久就被选为村长。不幸的是老船长的太太没多久被诊断得了癌症,住进了医院。老船长跑了几个月医院,太太就去世了。我和我先生很难过,买了一束花去探望他。老船长接过我们的花,心情沉重地说了一番使我难忘的话。他说他过去是船长,长年在外工作,家里三个孩子都是太太带大的,他十分感谢他的太太。前两年他退休了,心想要好好地享受家庭生活,好好地陪太太一起到处去玩,还准备游中国的长城,谁知道太太得了病,这么快就去世了。看到他难过的神情,我的眼泪差点流出来,一缕对老船长的敬重之意油然而生。
我们在“海棠村”住了四年后,我先生的工作转到温哥华的大学,全家也跟着搬了去。村里规定,住户不可以把房子出租,除非有非常特别的原因。我们只好找村长,也就是老船长商量。老船长很同情我们的处境,特别说服村委员会的其他成员,批准了我们把房子暂时出租。
我们的房子出租广告一登出,就有三个高高大大的年轻大学生来看房子,他们一看就喜欢,也不讲价,就租下来了。领头的叫迈克,正在念犯罪学专业,毕业后就当警察,他说他们一定会按时交房租。我们想既然是预备警察,应该没有问题了吧,就答应把房子租给他们。签约的那天,他们来我家,我就开始罗罗嗦嗦了:草地要淋水,墙上不要打钉,要尊重邻居。也不知道他们听进了多少,只见他们一个跑到电脑前跟我女儿玩游戏,一个坐在地上跟我小儿子玩起Lego(玩具)。
我们搬到温哥华才两个星期,一个邻居打电话给我们,说我们的房客老是开Party,客人一大堆,车子就停在村里的通道上。过了两个星期,又有两个邻居打电话来,说我们的房客喜欢烧烤,总是弄得村里烟雾弥漫的,还老是放音乐到深夜,等等。我和我先生一想到我们给村里人带来那么多不便,真是羞愧难当。我们只好向邻居解释,又跟老船长商量对策,又对迈克软硬兼施。
正当我们为这些房客感到束手无策时,一场天灾替我们解了围。那年的圣诞节期间,维多利亚市下了一场60年未遇的大雪,积雪最深的地方有两米。我忧心忡忡,不知道维多利亚的房子怎么样了,打了两次电话回去也没人听。过了两天,老船长打电话来了,我以为那三个年轻人又干什么坏事了,但是这次老船长第一句话就是;“你们那三个年轻人这次帮大忙了。”原来这次大风雪中,这三个年轻人爬上屋顶铲积雪,他们不但铲我们房顶的积雪,还把全村其他人家房顶上的雪都铲了。那天,维多利亚有些房顶被积雪压塌了,我们村里却没事。头天晚上,这三个年轻人喝了几口酒,又在村里的路上铲起雪来,花了整整六个小时,硬是把一条从村里通往外面的大路给铲出来了。老船长强调说:“他们铲了六个小时呀!”这三个年轻力壮的年轻人,过去是村里人的眼中钉,现在成了大救星、大英雄了。
后来我们把房子卖了,交房子之前,我们回去看了一下。只见楼下客厅里放着一套健身器,屋顶上吊下来一个大沙包,看来迈克真是准备做警察。走到厨房看看,挺干净的,没有什么油烟,但是墙角堆着一堆比萨饼盒子和速食面盒子。楼上的客厅里放着一个很大的玻璃箱,箱子里有假山、假树,还有两条十寸长的蜥蜴。看到那两条绿色的、不时吐着舌头的蜥蜴,我头皮发麻。这时迈克走过来说:“嗨,这两条东西可爱吗,它们一条叫‘玲’,一条叫‘海’。”什么?“玲”和“海”,这不是我的女儿和儿子的名字吗?这三个真是调皮鬼。
我们在温哥华住了三年后,两个月前,我们又搬到美国加州。在洛杉矶附近的小城买了栋小房子,又有了新的邻居,说不定又会有些新的故事。
(黄小胜摘自《黄河黄土黄种人》2001年第12期)
(作者:李惠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