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塔是我姐姐,她是我们家孩子中的老大。我妈妈去世的时候,姐姐才十六岁。
那一年,我爸爸在用水权诉讼案中,最终输给了苦水农场的老板詹·雷得林奎斯。我们的妈妈也去世了,是用水权的诉讼杀死了我妈妈。有很多次很多次,妈妈冲着爸爸哭,要他向老詹投降,因为早在我爸爸从汉姆克河修造引水沟渠之前,老詹对水的权利就由法律固定了。但我爸爸欲罢不能,他总是说,但凡他的水沟可以得到一份公平的河水,他的泽口农场就会变得和苦水农场一样富饶,我们家就能在普拉特库柏村买上一座联体楼房,我妈妈每天就能穿上黑色的克什米尔羊毛长裙,他也再不会看到妈妈对黑色克什米尔长裙和联体楼房漠不关心的样子了。我妈妈是个非常温柔的女人,她有心脏病,她最大的心思就是家庭的安宁,孩子们都幸福地偎依在她身边。但只要我爸爸对用水权提出诉讼,泽口农场就没有一处地方是和平的了。每一次重新提出用水权诉讼,我们大家就更加痛苦。最终,我的父母之间产生了苦涩和烦恼。在最后一次诉讼中,我爸爸丢的钱比每次都多,为了拯救农场,他竟然向老詹本人抵押了一些土地。我爸爸这么干肯定是疯了,可他就是孤注一掷地干了。从那一天起,老詹就不断地挤对他、挤对他,直到把他逼得无路可走。此时,我爸爸的后背已经顶到南墙上了,他琢磨着,他必须卖掉最后的土地还债,可老詹却找上门来,对他说:
“我不要钱。我要你的女儿——玛塔·玛格黛丽娜。”
老詹给我爸爸三天时间来考虑,三天之后,如果玛塔不答应和他结婚,泽口的土地就必须被卖掉,我们全家将无家可归。
在最后那天晚上,玛塔把这件事对我说了。她没有哭,只是一副耶稣受难的样子,声音平静得可怕:
“苏吉,爸爸让我和老詹结婚,我准备就这么着了。”
我不眨眼地望着她。她又说:“苏吉,好孩子,你现在注意听着!如果我和老詹结婚,他就会让河水流进爸爸的沟渠,泽口的土地就会得救。我准备就这样了,上帝会帮助我的。”
我哇地哭了,向玛塔喊道:“姐姐,老詹是个罪孽深重的男人,而且时不时头脑不清,发疯,在你嫁给他之前,上帝一定要拯救你,再往后就太迟了!”
但是玛塔说:“苏吉,如果你把事情做对了,正确的结果就会到来。对我来说,为爸爸拯救土地是对的。再说,苏吉,你好好想想,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所有人当中,没有一个人是没有罪恶的。”
她把我拉到她的枕头旁边,用胳膊搂住我,柔声说:“而且,老詹也不总是发疯的。我是谁,我能有资格挑选老詹吗?苏吉,你好好想想,我能让爸爸作为一无所有的穷人,被赶到普拉特库柏村去吗?”
我在玛塔的臂弯中哭泣着,一直到深夜。
第二天,我独自过河来到老詹的农场,没有人知道我去了哪儿,也没人知道我心里的打算。
我到了的时候,老詹正坐在外面的游廊中抽着烟斗。
我说:“老詹,我来是为了把自个儿送给你。”
他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盯着我。我又说了一遍:“我来是求你和我结婚而不是和我姐姐结婚。”
老詹对我说:“你干吗要干这种事,苏吉·德·亚格?”
我直言不讳告诉他:“詹,据说你是一个罪孽深重的男人,时不时头脑混乱,发疯。我的姐姐玛塔对你来说太好了,你不配。”
他在我脸上直直盯着,手中的烟斗僵硬地举着,天知道他在想什么?“全都一样。全都一样。”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说道,“苏吉,我决定娶的是你姐姐玛塔,而不是其他什么人。如果不是她,我就有权要泽口的土地,我会让你爸爸破产的。现在,你还愿意这么干吗?”
他把烟斗搁在嘴里,阴沉着脸,不再说一个字。
我回到家中,心里沉重得像灌了铅。一整夜,我不停地向上帝哭诉着:“主啊,我和你同在,救救我的好姐姐玛塔吧!”没错。为了使玛塔得救,我和主谈了条件。最后我说道:“如果你没法拯救我们的玛塔,我就会知道根本没有主!”
三周后,玛塔和老詹结婚了,穿过河和他住在了一起。玛塔结婚那天,我把《圣经》放在爸爸面前,对他说:
“爸,如果你乐意你就祷告吧,反正我不会和你一起祷告了。因为没有上帝,否则他肯定会救我们的玛塔的。”我又狠狠地加了一句:“不过,如果真有上帝的话,他会因为我们把玛塔卖给了老詹,让我们下地狱,煎我们的心!”
从那时起,我对我爸爸的态度完全变了,我做了我认为应该做的一些事。我也对整个世界都怀恨在心,惟有我可怜的姐姐玛塔除外。
后来有一天,我爸爸终于对我说:“苏吉,是不是不怎么妙?为了让老詹同意把水放进我们的灌溉渠,我们干的事情是不是很不怎么样?”
我刻毒地回答说:“现在你才认为不妙吗?我们弄到的水其实是血,妈妈的血和姐姐的血!难道妈妈不是为这个而死的?而你又把玛塔卖给了老詹!”
是的,我就是这么说的。当我看见我爸爸在灌溉他的土地,与此同时,老詹拉着我的姐姐在整个村人面前羞辱她,我的心就像炸开了一般。
只要有机会,我就尽可能经常地过河去看望玛塔。但老詹在我姐姐婚后,没有一次让她回到我爸爸的家中。
“看着吧,苏吉,”老詹常常对我这么说,“你爸爸为了土地把你姐姐卖给了我。现在,让他看着他的土地,让我占有他的女儿。”
他来来回回说的就是这些废话,玛塔曾说过,老詹也不总是发疯,但自从和她结婚的那天起,老詹就整天疯狂地对整个世界喊:“看看我的老婆吧,这是博格特·德·亚格的女儿,是他卖给我的!”他对每一个碰到的人反反复复这么说:“你们看呀,她坐在崭新的大篷车中,多么滋润呀,这是博格特·德·亚格的女儿,卖给我当老婆的呀。”
然后,他指着泽口的土地,又怪声怪调地说:“瞧呀,现在它变得多么绿呀,这可全仗着博格特把他女儿卖给了我,才救了这片土地。”
是的,整个儿事情就是这样的。就是在陌生人面前,他也是这么表演的——在路上停下他的大篷车,他就扯着嗓子对他们说这番话。而此时,玛塔就坐在他身边,一声不响。
我爸爸居然对我说:“看着玛塔坐在崭新的大篷车里穿过整个国家,这难道不好?”
我毫不客气地回敬道:“亏你还能说得这么美妙!对我姐姐来说,这辆新的大篷车就是她的坟墓,你很快就会看到的。”我还狠狠地对我的爸爸说:“你杀死我妈妈用了好些年,但是你看着吧,对老詹来说,他根本用不了这些日子,就会把我姐姐杀死!”上帝宽恕我,可我就是对我爸爸说了这些话。我已经把所有的同情都给了姐姐玛塔,没有把同情给我爸爸了。
在这些事情的整个过程中,玛塔始终没有顶撞过老詹一个字。她得了一种叫不出名字的病,可就是一天一天衰弱下去。每一天,老詹都套上他崭新的大篷车带着她满世界绕。这种疯狂变得难以抑制,最后,他从太阳升起赶车赶到日落西山,对他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大声吼道:
“看看博格特卖给我的老婆!”
就这样,日子一天接一天过去了。终于,那一天来到了。
玛塔虚弱得再也爬不上大篷车了。她在屋子里摔倒了,人们把她抬到床上。
老詹差人叫我过河去。
我来到老詹家,他正站在游廊上,手中拿着枪。他对我说:“瞧瞧,苏吉,现在我们中间的哪一个罪过更大?是你爸爸把他的女儿玛塔卖给了我,还是我买了她?是玛塔听凭自己被出售,还是你为了拯救她要出售你自己?”
说完他立刻拿着枪离开了游廊,并不等我的回答。
人们把玛塔放在老詹最大的木床上,她就在那里一声不响地躺着。我去了以后,她只开口说了两次话。一次,她说的是:“苏吉,我亲爱的,他也不是老发疯。我又是谁,怎能审判他?”
她再一次开口,是说:“怎么样了?再过一小会儿,我就可以和咱们的妈妈在一起了,所以谢谢,上帝还是帮助了我。”
我可怜的姐姐玛塔死在太阳落山时。当人们跑去将她的死讯报告给老詹时,却发现老詹不见了。整整一个晚上,人们都在寻找他,第二天也是如此。我们在泽口的土地上,在妈妈的坟墓旁安葬了玛塔。人们依然没有能够找到老詹。他们整整寻找了六天,最后终于在大山里发现了他的尸体。天知道当他的妻子濒死的时候,老詹发的什么疯,竟然跑到深山中去了,但他的尸体确实是在那里发现的。在苦水农场,人们埋葬了他。
一切都似乎结束了。
可就在那天晚上,我爸爸来到我的面前。他的眼睛盯着别处,说:“苏吉,我弄到咱们地里浇灌它们的,确实是血啊。今天夜里,我就要去把从汉姆克河开凿的所有沟渠都堵住。上帝饶恕我吧,我一定做这件事。”
“晚了!”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在心里对他说:“这片土地上的血已经太深了,我们已经无能为力,再也无法洗干净这片土地了。”但我没有说出来,我的眼前出现了玛塔平静、哀伤的面孔,就像是她在说这番话。
“做你现在认为正确的事吧。”我很无情地对我爸爸说,“我是谁?是那个应当裁判你的人吗?”
(苏军摘自《中华散文》2002年第9期)
(作者:文/[南非]波琳·史密斯 译/韩小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