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杀之恩”
1992年,我在武汉一所大学读中文系,也许因为有一手好毛笔字,被选为系里的宣传干部。
阿词是我一直注意的女孩。梳个马尾巴,眼睛特别黑特别亮;她不是个好学生,常逃课,成绩却能及格,已经发表过一些文章。
有阵子系学生会抓出勤率,旷课多的学生将被通报批评,并按缺一节课2块钱罚款,当统计表到我的手里时,我赫然见到阿词的名字名列第一。
吃过晚餐,正欲去自习,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声音清脆:“吴海在不在?”我走过去,把门打开。阿词笑眯眯地站在外面,不肯进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纸条,递给我:“这是我的假条,都有系主任的签字。”阿词曾发表过一篇关于主任学术成就的“豆腐块”,这个时候,主任被她拉来当挡箭牌。我接过纸条,看着,不由好笑:身体不适、脚扭了、单车撞了,等等……似乎全天下的不幸事都在一个月内被她碰上。“你看,我这个月多倒霉。”阿词很无辜的样子,向我摆摆手,转身走了。不会有人为这堆假条的真伪问主任的,可我还是忍不住拿起假条一张张研究,凭着练书法时对字体结构的把握,我发现,除了两张是主任亲自批的,别的都是模仿的。我笑了,只觉她是个太大胆的女孩。有了这些假条,阿词没有上批评榜。
再见到阿词,她会对我笑,只是笑中有点得意的成分。
没多久,系学生会的干部们失去了抓出勤率的兴趣,阿词又恢复了旷课。
一个周末傍晚,我从学校外回来,见阿词正在看晚上录像的广告牌,我走过去,也在看,她抬起头跟我打了个招呼。我装作才看到她:“怎么,也想看录像。”她偏着头打量我:“你也喜欢阿莫多瓦?”我有些迷惑。“你不是想看《高跟鞋》吗?它是阿莫多瓦导演的呀!”阿词指了指广告牌,我定睛看去,果然第一部片子是三个大字——“高跟鞋”。“阿莫多瓦是很有才华的西班牙导演,这部片子在戛纳电影节获过奖。”我却说:“你也很有才华呀,模仿能力强。”我的话暗藏杀机。果然,阿词脸色一变,吐吐舌头,眼睛笑成一道弯弯的月牙儿:“我请你看录像?”“为什么?”我明知故问。“谢不杀之恩呀。”说着,阿词“咯咯”地笑起来,我也忍不住笑了。
观众寥寥无几,因为那片子实在古怪,里面的人都像疯子,只是那些女人踩着高跟鞋的姿势很美。我没看懂。身边的阿词却很投入。影片里的歌手母亲为狱中的女儿唱了首歌,唱完,跪下来,在地板上留下了一个红红的、很完整的吻痕,然后心脏病发作……泪水从阿词的眼中溢出,一串串的,我偷偷看她,这人的感情还蛮丰富的。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那以后,我与阿词成了朋友,查勤时,我会提前通知她。我尽量作好上课笔记,让阿词补课学习时不那么费劲。阿词告诉我,她旷课是去了市图书馆:“老师讲的东西太老旧,现在很多新观点比老师讲的有意思。不信,你试试。”我摇头,我是个中规中矩的学生,习惯听老师的话。有次我问阿词怎么会那么大胆仿冒主任的签名,阿词耸耸肩说:“算死你们也不会为这件事去问主任。”“要是真问了怎么办?”“怎么办?”阿词笑了:“认错呗,主任还希望我以后再为他歌功颂德呢。”
一次晚自习,刚进教学楼,看见阿词揪着一个男生的胸口往值班室拽,男生比她高一个头,却不敢挣扎。我赶过去,听到阿词对值班人员说:“打电话给保卫科!”她的身旁已围了很多人,有人向她打听发生了什么事,她一声不吭,只是脸涨得通红,像要爆炸的火药桶。
学校保安来了,阿词才松了手,与那男生一同去了保卫科,我不放心,跟了去。
一个小时阿词才出来,头昂得高高的,看到我,笑了。
“怎么了?”我问。
“一楼的电灯不是坏了吗,我上楼正遇到那个家伙下来,直往我身上撞,我火了,给了他一耳光。想到我要不抓他个现形,日后说不定他还要害别的女生,就把他揪住了。”阿词轻描淡写地说。
我瞪大眼晴:“你就不怕他报复?”
她说:“对这种卑鄙的人不能怕的,要是怕,不由他横行了?”
看着她,突然觉得这个女孩有许多身边女生没有的勇气。
更没想到的是,一个星期后,阿词收到那个男生的信。信上说,他那天因为刚跟女友分手,又喝了酒,才做了这种事,阿词的一记耳光把他打醒了,他很为那天的事后悔。
这次,我真的被阿词折服。
1997年我们毕业,因为成绩优秀,我留校当辅导员,阿词也留到学校的宣传部,有时一起看录像。同事问我们是不是谈恋爱,我摇头,这样聪明优秀的女孩,不是我配得上的。
学校的生活缓慢如死水。一日到办公楼有事,路过宣传部,侧头一看,办公室内的人都看书看报,只有阿词,趴在桌上,蔫蔫地盯着眼前的玻璃杯。不久,她考上了市里一家报社做记者,潇潇洒洒地背上包走了,第二天,每个打开学校网站的人都看到她在网页上留下几个大黑体字:“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有些事是说不清楚的”
我开始有了买报的习惯。看来,阿词很快就适应了报社工作,她发稿很多,写得也挺好。
一个月后,我接到她的电话:“喂,请你吃饭看电影。”我欣然赴约,阿词瘦了,但精神很好。她向我描绘抢新闻时的众生相,很有点斗智斗勇的感觉。说到得意处,她翘翘鼻子,“哼”一声:“谁敢跟我斗!”有些张狂,我却不讨厌。那天我们看了部喜剧片,她笑得前俯后仰,我看她的时候比看电影多。
当年7月,香港回归,她作为记者被派到香港。回来时,给我带了个领带夹:“金利来的耶,你得买套上档次的西装和领带才配得上哟。”我把玩着那个精美的领带夹,看着她:精致五官,盈盈笑语,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她呢?忍不住问她,她摇头晃脑道:“才高八斗,力拔山河,文勇兼备的人呀。”
1999年暑假,我跟系主任去上海预订课本,顺便到苏州杭州玩了一趟,近一个月才回来,第一件事就是买报纸,左看右看没见阿词的稿子。我忍不住打阿词的办公电话,对方简约地说:“开除了。”挂了电话,我的心瞬间被担忧涨满。我找阿词,却怎么也找不到她。通过各种关系,找到一个报社的熟人,问起阿词的事,对方说:“她写了篇批评大企业的报道,失实。”“就这事?”我问。对方沉默了会儿:“不是,她太倔了,一定要分清是非,弄清责任,还与总编大吵了一架。”
晚上,我梦到阿词走进了条死胡同,没有路了,撞到墙了,还不回头,还在喊:“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悚然惊醒,我忍不住抓起手机。终于找到她了,我说:“我都知道了。要我去看你吗?”她的声音沉闷:“不用。”“一个人行吗?”“不知道,试试吧。”说着她放下电话。
三天后,阿词来到我的住处,把自己扔进沙发,我赶紧给她倒了杯水。
吃晚饭,我买了只烤鸡,她吃得很仔细。吃完了,看着自己油油的手,忽然笑了:“很多事,我以为事实分明,说得清楚。现在,我明白了,很多事是说不清楚的。”我看着她,以为她会说下去,她却不再言语。
陪她在校园散步,月朗星稀。走不了多久,她说累了,坐在路边的花坛上,晚风乍起,她下意识抱紧自己,把头搁在膝上,有些瑟索。我心一酸,说:“阿词,别这样,这世上有几个人活得眉目舒展?你那么聪明,怎会连如何与人打交道都不明白?”她抬起头,看着我,嘴倔强的抿着,委屈的泪却渐渐充满她的眼,落下来。我想伸出手搂住她,给她安慰,又不敢,怕被拒绝连一般朋友都没得做。
那是我靠阿词最近的时光,一起逛街,一起看录像,—起上网,一起去图书馆。阿词渐渐恢复,我的心中却有点苦涩。我知道,这一段只是她的蛰伏期,她注定要起飞,一如我注定平凡。
一日上网,打开我的邮箱,阿词发现她离开学校时留下的几个黑体大字“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她不敢相信地看着我:“你居然把它存了起来?”我的脸红了:“好玩而已。”她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然后又笑了:“当时真是轻狂,以为全世界都是我的。”
相爱的就是合适的
经历打击后的阿词变得内敛沉稳。不久,一家星级酒店招聘经理助理,她被录用。
她的能力很快被发现。提升很快。
8月底接到她的电话:“吴海,教师节快到了,我请你吃饭,谢你关键时候拔刀相助。”
教师节那天放假,没给她打电话,我来到她上班的地方,经过重重门卫的询问终于到了她的办公室。办公室是透明玻璃隔成的,阿词正伏案工作。头发盘成一个髻,宝蓝色的套裙,很有点高贵威仪。也许习惯看她一身牛仔走天下,我觉得有些陌生。她抬起头看到我,轻轻一笑,她化了妆,很美。
“今天怎么有空?”她为我倒杯茶。
我没有回答。只问:“下班有空吗?”
她有些歉意地摇摇头:“跟一个客户有约。再约个时间,我们一起吃饭。”
“再说吧。”我笑了,坐了一会儿,告辞了。走出冷气大得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办公室,走进阳光,我的心沉沉的,我有些怀念阿词失意的时候。
我一直在等阿词的电话。电话她倒是常打,只是没提过教师节的事,她真的全忘了。
我也没提起,阿词说九十月份是旅游旺季,酒店很忙,过了这阵她就来看我,我说:“没关系,没关系,你忙你的。”
我快26岁,周围有热心人要给我介绍女友,我就笑,把它当玩笑,也让对方不当真。
一个晚上,与几个朋友到大排档喝啤酒,喝得有些多了,大家有些忘形,出来时你追我闹,玩得不亦乐乎。走过一家豪华大酒店,一个友人说:“伙计们,哪天我有钱了,请你们到这里来。”旁人起哄:“好呀,就选在发工资的那天吧。”正说着,我突然看到了阿词,她与几个西装革履的人边说边走出酒店,走向一辆轿车。她的头发仍盘着,穿一套中袖白色绣花裙子,灯光打在她的脸上,有些微红,眼中笑意盈然。
我清醒了,不再说话,闷闷地回到宿舍。
同事给我介绍个中学老师,清秀文静,虽然没有感觉,我还是与她来往。
周末,我与那个中学老师看完电影回宿舍。发现阿词坐在阶梯上,百无聊赖地拿着树枝在地上划着,看到我,高兴地站起来,拍拍屁股:“我还想给你个惊喜呢,让我好等。”“来多久了?”我边开门边问。“好久了,”她笑嘻嘻地,“你得赔偿哟。”我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你去哪了?”她漫不经心地问。“别人给我介绍了个女孩,还不错,一起看了场电影。”阿词僵住了,蓦地转过头,盯着我,半晌问:“跟女朋友?”我轻轻点头。
她的眉头越皱越紧,我的心渐渐下沉。好一阵,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你想好了,真的这样。”我侧过头,避开她的目光,又点了一下。“是我做错了什么吗?”阿词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没有表示。“一开始就是我自作多情?”阿词又问。我仍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阿词嘲弄地一笑,抓起包冲了出去。门“砰”的关上了,我抬起头,泪水不争气地涌了上来。
第二天,我与那个中学老师分了手。我实在没有心情谈恋爱。
一个月后,接到阿词的电话,她说:“我等了你一个月,现在我要走了,想请你吃个饭。”
吃饭时阿词说她要去北京:“几个好朋友在那里,据说找工作还不难。”“也好,北京肯定比武汉好。”我说。她笑了笑:“也许,再说这里也没什么让我留恋的。”
饭后,送她到住处。我反身时,她的手围住我的腰,头轻轻搁在我的肩上。我没有动,她的眼泪静静地滚落到我的颈子,然后松开手,无言地在我身后啜泣。“注意身体。”我硬起心肠,说完拔腿就走。
车上,我感到泪不断地在眼中聚集,我一遍遍告诉自己,我与阿词只能做朋友,我配不上她,就像我永远用不起阿词送我的金利来领带夹一样。
送走了阿词,我的世界一下子空虚。我知道,只要我开口,我可以留下她的,她也在等着我开口,可是,我不敢,没有自信,怕她最终发现我不是她想要的那一类人。我只是一个平凡的辅导员。我不聪明,除了默默工作我没有别的长处,甚至电影,说实话我也只爱看周星驰的搞笑片,我怕她失望,一个到过香港、见过如锦华丽的女子怎会安于做我的妻?
还是想她,她忙吗?快乐吗?投入新的生活了吗?有朋友了吗?……
没有阿词的音讯。
一日闲暇,拿出阿词送我的领带夹,轻轻抚摸,心中酸酸甜甜,脸上也忽忧忽喜。
“这么好看的领带夹,怎么没见你用过?”一个同事走过,笑着问。
我敷衍道:“就是因为太好了,没有西装与领带配。”
“想怎么配就怎么配啊,这还有规定呀。”同事有些奇怪,丢下一句话走了。
我一下子愣了,好像开了窍:想怎么配就怎么配,谁说平凡的我就不能与聪明的阿词在一起呢。
想明白了,心却更痛,我已经错过了,因为太多世俗的心。
一年过去。
常与阿词去的那间录像厅又在放《高跟鞋》,我去了,看的人仍然寥寥,我同样没看明白。
我只是又想起阿词,流泪的,大笑的,勇敢的,还有轻狂的。
影片开始放演职员的名单了,观众起身,我没动。待荧屏一片空白时,我才站起,却看见最后一排,仍有个人,固执地坐着,固执地看着我。
我张大嘴,走最短的路线到她的身边,不相信日思夜想的阿词会坐在这里。后来,我才知道她早回来了,特意让录像室的老板放这个片子的。
并肩走在学校的路上,我一遍遍转头看她,怕她是个幻觉,转瞬即逝。
“为什么又来看这个片子,你说过看不懂的。”阿词看着我。
“其实……”我犹豫一会儿,说:“看不懂没有什么,喜欢就行了。”
阿词笑了,还是那种有点得意有点促狭的笑,拍拍我的头:“终于开窍了。”
我伸出手,把她揽进怀里,听她轻轻说:“今天,如果你没来,我就不会再回来了,这是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我松了口气,感谢上苍。
后 记
阿词已经成了我的妻子。她依然优秀、出彩,像只聚光的瓶,让身边的我总显得黯淡。但这些已不再压抑我。因为华丽外衣下的阿词仍是个有着平常情感的平常女子,我们相爱,我们幸福。
(焦敏摘自《真情》2002年第9期,宋德禄图)
(作者:稔 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