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毛钱稿费 变成了18支棒冰
小学时我的作文就常常被贴出来,我很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被老师朗诵的作文是《我的志愿》。
那次我的志愿是要做企业家,坐着直升机去上班。老师替我投稿到一家纸厂的内部通讯。隔一个礼拜后的某一个下午,稿子刊登了出来,老师当着同学的面交给我5元的稿费,那是一张小小的纸条,写着5元的钢笔字,盖上学校福利社的印章,活像庙里的签条。
接下来3分钟的下课时间,没有人要去打球,或者撞来撞去……十几个男生和谐地在福利社吃着零食,每个人都心怀感激地看着我,我得意极了,5块钱甚至都没有花完,福利社值班老师找给我一个5毛钱硬币。整堂课,我兴奋地摸着那个黄澄澄的5毛钱硬币,做着打算。
一下课,我立刻跑到学校后门外的小店。那家小店卖各式各样学校允许或不允许的东西,我咬着手指头,有点犹豫:小店的老板看出了我的迟疑,告诉我:
“要不然你抽纸签就好了,不要买棒冰。一样有机会得到棒冰。”
“可是……”
“学校规定不能买棒冰,又没有说不能抽签。”老板进一步怂恿我。
“可是万一抽中了,得到许多棒冰,怎么办?”
“你又不是故意的。万一中奖,只能算是命运的安排。”
“好吧。”我做出勉强同意的样子。没多久,我抽中了6支棒冰。我有点惊慌失措,和老板商量,把棒冰再换成纸签……等到了上课钟声响起时,幸运之神一共为我带来了18支棒冰……事情已经变得完全无法收拾了,老板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股脑儿地把棒冰统统塞给我。
我无可奈何,赶紧冲回去把那一些还在吃着零食的男生全都叫了出来,请他们帮忙把棒冰带回教室,—个人至少可以照顾1到2支棒冰。
我很快明白,棒冰最大的灾难不是传染病,而是它会滴水:老师在讲台上哇啦哇啦地讲着,全班十几个男生,不时低下头去舔一下桌子底下最危险的那一根棒冰。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一滴一滴的水从课桌底下滴了下来,下雨似的。
最先出事的是坐在我左边那个胖子。
“上课还吃棒冰,给我站起来。”
老师本来只是对着胖子生气地说着,没想到,她才说完。全班的男生都站了起来,差点没把老师给吓昏……
校园风波 像是侏罗纪公园
那次事件之后,我的作品依然被贴到墙壁,也受到推荐,不过学校改变了一些做法,只愿意发给我作业簿、铅笔这类无聊的东西。
我开始向外投稿,并初步打算专攻校园风波那个专栏。我开始设计让小狗跑到我们班上来,或者有时候让蜜蜂蜇伤令人讨厌的老师,再不然就是校长跌倒了,下巴上打了石膏。一时之间,全世界最有趣的风波都发生在我们校园里,在我笔下,我们的校园变成像侏罗纪公园那样随时可能发生灾难的地方。
报社寄来了稿费,竟是10元邮票,我有点怀疑是不是我以前的纪录被报社知道了。随着校园风波愈写愈多,采用的稿子愈来愈多,结果我的邮票也就愈来愈多。我像马尔克斯笔下小说《百年孤独》里面晚年打造金鱼的邦迪亚上校一样,人家用2倍的金子换他的金鱼,他只好收下黄金接着打造2只金鱼,又被以双倍的黄金收买,只好再打造4只金鱼,然后是8只、16只……稿子刊出来的快乐愈来愈短暂,累积愈来愈多的邮票却让我长期困扰。
有一天,台北报社编辑来信称赞我,要我再接再厉,努力创作。老师很高兴,觉得与有荣焉:“你到底写了什么好作品?明天带来给大家一起分享吧。”
我抬头看看她,怎么能让她看看我的“好”作品呢?上个礼拜她才在校园风波里面被蜜蜂叮到,肿了一个大包。
唉,过了很久以后回想起我的母校,实在是一个普通又平静的小学。校园如果发生过什么风波的话,大概就是我所做的那些蠢事了。
中学藤鞭 施给学生成人的痛
我记得一进中学,班费里面就有一项是买藤条送给各主要科目的任教老师,藤条非常有弹性,打起来特别痛,通常只要打一下屁股就会出现瘀青,一旦打两下以上,鞭痕重叠的部分立刻皮开肉绽。
被打的压力是全民性的,成绩好的同学有好的打法,成绩不好有不好的打法:每个同学依照资质优劣程度各有不同最低标准分,低于标准分以下就得挨打。像我的数学标准分是98分,数学考卷一发下来,如果考题有50题,表示我还有错1题的喘息空间,万一试卷只考33题,错一题立刻变成了必须挨打的97分,我等于变相地被要求考满分,好学生如此,更不用说成绩不好的学生了。最惨烈的状况往往是一整堂课老师都在打学生,教室变成了刑场。成绩太离谱的学生,受不了十几下的藤鞭,在地上连滚带爬,爬出了教室。老师在身后大喊:
“好,你厉害,知道我不在教室外面打学生。你有种爬出去,就永远不要再进这个教室来。”
学生怕打又怕威胁,把头转进来,可是屁股仍然留在教室外面。双方就这样僵持着。
那时候我读着当代小说里面深沉的世界,愈读愈觉得人的世界都是一样的,并不因为是儿童、青少年或成人就有什么不同,成人或者是小说世界里的苦闷,我几乎都可以在生活里找到呼应。后来学了统计学,我有一点想追究,所谓的玉不琢不成器,到底是真理,或只是不堪细究的某种信仰?所有这些挨了藤条的孩子,到底有几个人如父母所期望地成功了?如果他们成功了,有多少是来自藤条的帮助?
青春的祭坛 要医师不要作家
上了高中以后,就不再遇到打人的老师了。可是很奇怪,虽然说没有人用藤条逼迫你的功课,你却可以感觉到有种气氛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愈来愈严重。
我一直记得小学时,老师问我说:
“你这么聪明,为什么不做点别的更有用的事?”很神奇地,高中老师也讲一模一样的话,一点也不因时光过往而有所改变:
“你又不是功课不好,为什么不把时间放在有用的事情上面?”
有用与没有用这样的命题对我的困扰愈来愈严重。特别是当同学都躲回家里准备学校的考试,我却还来回奔波在印刷厂和制版厂之间校订着即将出 刊的班刊,或者是为班上的运动会设计班服及班旗时,我对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愈来愈觉得迷惑……
终于,班刊搞砸了。一时之间,怨谤之声鼎沸,我变成了拿别人的钱出自己风头的人。我的成绩也一落千丈。
温和的父亲看到成绩单时显然愣了一下,不过他最激烈的反应也只是问我:
“我有没有看错,是第1名,还是第3名?”
“是13名。”我淡淡地说,低下了头。
“你知道是13名,”爸爸缓缓地把成绩单还给我,“那就好。”
我开始怀疑自己。如果我的一生是一个工程师、一个医师,在我临终时,至少可以清楚地指出,我完成了哪些工程,救活了哪些人。可是如果我是一个作家,会不会只留下一些没有用的喃喃呓语,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是帮了人或害了人呢?
高中最后的一年,我停掉了所有的课外活动。我不再写东西,不在班上主动发言,或谈论任何和考试不相干的事。8月份,我的名字出现在大学联考医学系的放榜名单上。
爸爸很高兴,在家门口挂起了一串鞭炮。烟雾弥漫中,我有点感伤,觉得很不划算。我想起我失去的青春年少再也回不来了。
(刘星摘自《海外星云》2002年第24期)
(作者:侯文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