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穿过广场

少年从小城东北角走进广场的时候,隐隐的雷声突然滚了过来。厚实的乌云聚集在头顶,四周的天脚还亮着。顶灯熄了,脚灯射出侧光;头顶上那块天是黑的,天光从低低的山脊线那儿照过来。世界有点儿异样,看上去像个舞台。房子啊,树啊,像布景;路上几个行人,像戏子在那儿走动。少年就有了一种奇特的梦幻之感。
  夏天的阵雨说来就来。那雨点又粗又大,砸在地上啪啪作响,溅起一朵朵尘灰。少年用书遮了头,几大步跑到土台那儿。空气中传来臭氧的气味,那味道挺好闻的,有点儿青,有点儿涩。少年喘着气,躲到一角旧竹席下面。那原是土台的棚顶,是当年那一段辉煌的见证。雨密集起来,地上很快就积起了水。雨点打在水凼里,冒出一个个半圆的水泡,随生随灭。竹席上的雨水流了下来,少年挪了挪身子,夹紧了肩。电光一闪,一个惊雷响起,少年浑身一颤。
  这土台是那些年为演出抢搭起来的。把原来的木戏台拆了,旧台子太小。一群兵们抬来石头,围成一个长方形,又挑来沙土,填满,夯平。竖几根木柱子,架几根横梁,盖上竹席子,就成了挺大的一个舞台。广场就此成了小城最热闹的去处。晚上,贼亮的汽灯一盏接一盏高高地挂起来,照得广场一片通明。稻田里的飞蛾、黄泥塘里的青壳虫,成群地飞来,围着汽灯不停地转。文工团、演出队,在土台上演《赤叶河》,演《刘胡兰》,还有用真枪真炮做效果的话剧《九股山英雄》。白天,秧歌队、腰鼓队,在土台前的广场上一闹就是一整天。少年就是从那会儿起一头扎进了崭新的生活的,那会儿少年还是个刚满十岁的小孩。千人秧歌,有他;百人腰鼓,有他。三百人的合唱队,唱《解放区的天》,四部轮唱,他当指挥。“嗨嗨嗨嗨”要“嗨”四遍,才汇齐了唱“呀嗬嗨嗨依嗬呀嗨”!那时候的少年觉得天天都是节日,每天都在联欢。
  雨还在下着,雷还在响。雨水从木柱上淌了下来,少年移了移身子,换到靠里一点的地方。不远处的石坎下面,爬出只灰头灰脑的乌龟,探了头朝天看。一只蓝钢色的小鸟飞来,在雨中,在水里,停了停,又走得飞快。
  唱啊跳啊闹啊的时光,在少年身上停住了。冷不防地少年就发现自己变了声,喉结冒了出来。当初唱《拥军歌》时的童声怎么也唤不回来了,现在是另一茬孩子在跳,在唱。少年悲伤了。一次晚会上,少年挤在土台下听当初和他搭档的小女生独唱,声音依然婉转通亮。而他却唱不了了,在汽灯的暗影里,少年偷偷地掉泪。
  变化是悄悄地来到的,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乳头突然疼了起来,摸上去还有个硬结,他惊慌得寝食不安的那次吗?不敢和父母说,少年跑到校医那儿。架着副滚圆的铜边眼镜的校医耸起眉毛哧哧地笑了,说没事儿,是长大了长大了。还是暮春之夜,睡沉了,梦见了些什么的那一回?在那场梦中,暴雨突然袭来,比今天这场突发的雷雨更磅礴。那不是雨,那是下的钢针,集束射向少年。少年无力挣扎,他沉入了极乐的深渊。苦海无边,回头时,少年见不着岸。他想呼救,却叫不出声。直到一阵可怕的爆裂过后,巨浪才犹疑地退潮,少年全身瘫软。
  雨稍稍小了一些,雷声远去。从灵江那边吹来一阵风,少年的头发被吹了起来,发根上还有些疼。是从哪天起他想把自己的头发往后梳的呢?是看了电影《在人间》那次吗?影片中少年高尔基的头发是柔软的,往后梳的。少年也学着把头发往后梳了,用帽子使劲压住。晚上脱了帽睡觉时,发根那儿的头皮一阵生疼。
  那些日子是那样骚动,少年体内有太多的力量在膨胀。他想奔跑,想飞,想一头扎进大海。放学回家,少年举起一块大石头,狠命砸向地面。天井的碎石地给砸出了个凹坑,少年意犹未尽。
  雨小了下来,头顶上的天渐渐透出亮光。蓝钢色小鸟飞走了,那只灰灰的乌龟也不知去向。少年伸出手去试了试雨,广场西侧墙角处一丛“烧夜火花”嚯地一声就全开了出来。火红色的“烧夜火花”,那样地蓬勃,那样地澎湃。少年就联想起一些事情,是某一天突然发现身体的某处不知不觉地就长出了些软毛吗?还是更叫人惊恐的,原来粘连着的某个部位突然剥离开来,新鲜,粉红,还渗出少许的血?
  少年缩回试雨的手,看来可以走了。回头的那一瞬间,他看到水湿的木柱上,不知是谁用刀刻的一个“爱”字。雨水从字上流过,有如从那个“心”上淌下一泓清泪。少年的心像被火麻叶划拉过似的,又辣又痛。少年伸出手掌,从脖子揉到胸口。少年知道,那是人身上对痛苦最敏感的地方。
  少年变了声,而那个和他一起唱《拥军歌》的女孩的嗓音却没变。在台上她亭亭玉立,出落得比当年更加美丽。少年于是躲着她,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他做错了什么吗?好像是的,又好像不是。少年不敢把自己身上的一系列变化同她联系起来,想一想都觉得犯了罪过。可少年又无法摆脱她的影子,少年恐惧了。梦里的月亮很亮,很大,看起来有点像那女孩的脸。一朵云向月亮靠近,一下子就把那张脸整个儿地裹了个严实,钢针似的暴雨就是在那当儿骤然爆发出来的。
  少年又想掉泪,但“烧夜火花”开得太茂盛了,红得晃他的眼睛。少年知道,这花在家家户户做晚饭时猛地就开了出来,而明天,明天它就枯萎了,蔫了。少年不再伤感。他将手里的一沓书,从衬衣的领口塞进前襟。明天要交的作业本,贴身放,那是怎么也不能给弄湿的。书本把少年的腹部撑出来一大块,像几十年后他终于发了福的模样。那一年,他腆着肚子回到久别的广场,他的鬓发已白了大半。他想找回少年的梦,却再找不到那广场和土台了。矗立在昔日广场旧址处的,是老大一栋带走廊的灰糊糊的砖房。绿洲全沙化了,从干涸的河床里,只能捡到几颗枯败的鹅卵石。他摇了摇头,咧出了一丝自嘲的笑。生命就是这样的罢,从蒙昧,到觉醒,到成熟,到汹涌澎湃;而后平静,而后消退。谁不是这样走过来的呢?他沿来路折返,脚步有点儿踉跄。
  少年把布鞋脱下,鞋底和鞋底合拢,夹在腋下。撕了块破席片,一只手撮着,顶在头上。从土台上跳下,少年快步穿过广场。水有一点儿凉,沙土有一点儿硌脚,走到有草的地方,软软的,少年觉得有点儿惬意。
  雨全停了,天空重新放亮。天光全方位地罩在了少年的身上,照出了雨后少年立体的轮廓。少年把手里的破席片儿丢得远远的。他迈开大步,穿过整个广场。他要回家。
  从南边的正门走出广场的时候,少年的胡子一下子长了出来。他悄悄地笑了一下,浅浅的笑容,恰似一个幸福的允诺。
  (李秋霞、张礼娥摘自《散文》2002年第9期)
(作者:徐成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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