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致命一击
我简直是心力交瘁了。又是罢工!没想到,在我花完了最后一笔旅行费用,准备自罗马登车前往德国法兰克福,然后登机返国之时,又遇上了意大利铁路工会宣布:24小时全国铁路总罢工!
对于我,这简直是致命的一击:我身上的余钱,只够支撑我登机前的两天费用,是绝无可能再换乘其他交通工具赶往法兰克福的;而我已经持用一月辗转数国的“欧洲火车月票”,也将在这一天内过期失效。尤为严重的是,即使罗马车站24小时后准时复工,按照欧洲火车时刻表的班次,我已经无法在17个小时的行车之后准时赶上法兰克福机场的航班,而我在纽约购买的廉价机票,其预定日期是“关闭性”的,无法变通。
灾难由此将连锁发生:我在德国的签证时效以机票的时效为界,假若误了机票班期,我不但将沦为“非法入境者”,而且将“非法滞留”欧陆,身无分文,举目无亲,那可真是“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呀!
我站在罗马车站刹那间变得空落落的月台上,从心底凉到脚底。半个小时以前,我还是骄傲而自得的:在这个“世纪末”流风吹袭的秋冬季节里,正是伦敦、巴黎街头处处挨炸, 整个欧洲笼罩在恐怖主义的惊吓之时,我却在留美归国以前,一意孤行,特意为自己安排了这次只身万里的“欧洲流浪”。在一月数国的跋涉之间,一个独行者所遭遇的种种难题、困扰,终于被我一一“闯荡”过来啦!可是此刻?!
罗马火车站显示列车时刻表的巨大荧光屏,和我的脑袋瓜一样,一瞬间变成一片空白。
我忽然想起了丹尼丝女士。我奔向了电话亭。
丹尼丝是一位四十出头的知识女性,是我的纽约朋友访意期间的意大利房东。在丹尼丝女士的资助下,腰里揣着重如千钧的5万里拉(约合50美元),我跳上了穿越瑞士苏黎世转往德国法兰克福的快车。前路茫茫,我知道这5万里拉已经是我一命所系。
2 又生横祸
在节奏明快的轰鸣声中,我在黎明前的薄亮中醒来,窗外掠过了一片峻峭而熟悉的山影。—噢,白雪盖顶的阿尔卑斯山!我曾在电影中、画幅中以及多少诗篇名著中眺望过无数遍的这座众神之山,如今就傍在我的臂弯之间。我连忙掏出照相机,把身子探出车窗外,乐颠颠地狂拍一气,不料,一只有力的大手把我揪了回来。
危险。他用英文说。眼前是一个黑大盖帽的笑眯眯的乘警。我心里一阵哆嗦,害怕他查看我的已过时的火车月票。连连抱歉。你的护照呢?让我看看。
他接过我递过的护照,来回翻看了两遍,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你没有办理奥地利的入境签证?
什么?奥地利?我不需要进入奥地利呀。我仍旧装着满不在乎。
这里就是奥地利。乘警对我紧绷着脸,你已经非法进入我国国境了。
我整个儿傻眼了。我清清楚楚记得,我是按着罗马站台的指示,上的是自罗马到瑞士苏黎世的火车。怎么一觉醒来,却糊里糊涂进入了奥地利?
我掏出机票比手划脚地好一通解释,乘警只是耸耸肩,走了。我好歹松了一口气,列车却已在一个两山夹峙的边境小站停了下来。
那位乘警笑眯眯地请我下车,把我带到车站上一个带绿栏杆的小屋里,用奥地利语和里面的人咕噜了几句,向我招招手,回身跳上列车—那巨无霸就这样把我扔在这不知名字的山旮旯里,一溜烟儿,走了!
绿栏杆小屋里是一片严阵以待的气氛。这些大概是边境海关的关员们却不会半句英语。
向我咕噜咕噜半天,把我的行李翻了个底朝天,然后向我伸出大巴掌,重复地咕噜着一个要求,终于,我从一个角落里传来的破碎英文里听明白了:钱,钱,他们要罚我的钱!
一夕之间,再一次身无分文、一无所有。命运,又把我撂到了奥意边境的阿尔卑斯山脉这个无名小站上。
口干舌燥。浑身上下哪儿都在疼。大约才是早晨七八点的时光,我紧裹身上的大衣,仍旧抵不住十二月山区的早寒。小站里外渺无人迹,我木然瘫坐在站房里的长椅上,呆望着窗外那两道寒光四闪的铁轨,箭样的射向远方。胸腔在隐隐作痛。脑子再一次陷入空白。我知道自己生理和心理的承受限度,都到了临界点。眼前只见一个不见底的幽黑的深渊。我还能找到回家的路么?
天已大亮,我重新走回到那个绿栏杆的小屋前,我发现那几个把我搜刮干净的人,一直在默默地观察着我、议论着我。我掏出我的欧洲列车时刻表向他们打听列车班次,他们竟然呱啦呱啦地争先抢话,几乎激动得语无伦次。
一个半小时以后,我跳上了开往德国法兰克福的火车。
3 越南华裔罗南发
窗外是一片灰黑调子的原野。列车的轰鸣声让我稍稍定神,想到的第一个字眼是:钱。我必须设法弄到一点活命的小钱,摆脱目前这种“饿死边缘”和“赤字”状况。我盘算着,在欧洲游客中,美国人比率高,也比较单纯热情;我可以设法在车上找到从美国来的旅客,凭着我身上的哈佛大学身份证,获得基本信任……
从车窗上照出了自己的蓬头垢面。理理头发抹抹脸,硬着头皮试一回吧。
“Excuse me, Are you an American?”我一道道敲开厢座的门,十分谦恭地问:您是美国人吗?
“No! I am not!”得到的一色是否定的回答,并且常常伴以白眼和不敬。我忽然想起,一般欧洲人对美国又羡又恨的情结,显然,我的唐突是撞到枪口上了。
舔舔嘴唇,挺胸收腹—去它的,我不信偌大的火车活生生就筛不出一个美国鬼子来!
逐个逐个厢座地敲门,更加举止有度、温文尔雅。可是,果真是整列车厢都被我问遍了,硬是没有。
我已经决意放弃这一计划了。坐下来小歇,发现行囊中的面包和水,行将告罄。“正常精力范围”眼看不保啦。我忽然恍觉,似乎在刚才慌不择路地换车之间,站台上曾经闪过一张东方人的脸孔,他会不会就在这趟列车上呢?
我终于又敲开了一道包厢门,迎向我的是一张亚洲中年人的丰满的长脸。我用英语打过招呼,问:你是日本人么?
笑笑:不,我是中国人。
中国人?!我惊喜地叫道:你来自大陆?台湾?香港?
不,我是生在越南的中国人。
那—你会讲中国话么?会?太好啦!国语?广东话?
一秒钟以后,我们已经用广东乡音,十分稔熟地聊了起来。
他是1975年申请到西德的越南华裔难民。现在一家人已经在德国的曼海姆(Mannheim)工作定居,这一回是从慕尼黑探望亲友归来。
我向他介绍完自己的情况,单刀直入,谈起我现下面临的困境,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
他一边听一边叹气,并且摆手制止了我试图掏出证件、让他“验明正身”的努力,说:出门在外,谁不会遇到一点难题?我要能帮上你的忙,是我们有缘分。
他问我:不知你需要多少钱?我身上现在只有100马克(约50美元),如果不够,我可以到前面的大站银行机器上取。—不,还是这样吧,你带上这100马克,千万不要轻易花用它,或被人偷了、没收了。你先到法兰克福机场查问航班,看能不能找到变通的办法;如果有问题,你到时候再用这100马克买一张火车票,回到曼海姆找我,我会再为你想办法。
从他手上接过100马克,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想一头跪下,向他表示我刻骨铭心的谢忱。
可他打断了我的感激话语,连连说:大家都是中国人,快别说这些,太见外了,太见外了……我在随身的旅行日记上留下他的地址、电话,也给他留下了我的中国地址和电话。他叫罗南发,德文名字:QUACH,NAM-PHAT。我愿意在自己的生命履历和读者的记忆里,永远记下这个名字。
此时此刻,我才在陡然放松的神经里,感受到肌体深处极度的疲惫。我把行李搬到了他的厢座,和他一路聊着天,说着说着,竟不觉靠在他的肩头睡过去了。好一场梦魇连连的昏睡呀!在火车的缓停中他把我轻轻推醒,原来是曼海姆到了。紧紧握手。相互祝福,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车外迷蒙的冬雨中,我才发现,我挥动在窗外的手,已经冻得通红。
谢天谢地,要老命的法兰克福,终于到了。
4 机场奇遇
已是晚上9点,我注意到各个国际航班的服务处都已经关门。我很方便地找到了一辆行李车(免费!),把我的石头行李搬了上去,茫然地推着往前走。我不知该上哪儿去,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更具体地说,如果我的过时机票已经彻底失效,我该怎么办?
就在我不辨东西,把车子随意推上电动斜梯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一只大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回过头,是一个身材壮硕、西装笔挺的洋人长者,笑眯眯地用英语问:日本人?
不,中国人。来自中国。
中国?—台湾?北京?
刚说完“北京”两个字,他就兴奋地向我伸出手,紧紧握着,用生涩的汉语道一句:你好?
我开怀笑了。他接过我的推车推着,忙不迭说:我刚刚从北京旅游回来,我一个人背着一个背囊在中国走了三个星期。北京人真好,我喜欢在城里到处乱走,迷了路,就掏出身上的旅馆锁匙,上面有旅馆的中文名字,递给任何一个人,都会热心地给我指路,在西安也是这样!噢,你呢?你也是一个人到这里来么?
我简单介绍了自己。我注意到他一边和我说着话,还一边和过往的熟人、柜台打招呼,猜想他可能是这个机场的什么工作人员,便直接告诉他我遇到的麻烦故事。他一听,爽快地说:没问题,别担忧,跟我来吧!我将信将疑地望望他:真的?能行?他哈哈大笑:走吧走吧!
这个人和这一段奇遇的出现,一下子把我投入一种似梦似真的恍惚状态。我云里雾里地跟着他走,听见他絮絮地说着:找他们意大利航空公司,他们不但要负责为你改机票,还要负责你的旅馆食宿!他脚步奇大,说话奇快,我急急跟在他后面,远远听见他用德语和这个柜台嘀咕争辩,向那个柜台摊手耸肩,终于站定,对我说:这些刁钻家伙!意大利航空公司说,是铁路罢工,不是他们意航罢工,所以不肯负责任。你买机票的这家中东海湾航空公司飞香港的班次,早飞走了,他们在机场的代表干脆没了踪影;我查问了一遍,今天所有公司飞香港的班次,都已经离港了。
他看我叹气、沉默,笑着拍拍我的肩膀:别忧虑,小伙子!你还没吃晚饭吧,跟我走, 吃过晚饭我送你到旅馆去。
—果真又遇上“贵人”了么?
他的名字叫赫伯特·贝克尔(Herbert Becker)。名片上的职务是:法兰克福机场股份公司,“对外联络代表人”。
一路上,他的兴致很高,问我在美国学的专业,在哈佛的研究,在中国的生活,未来的打算,有没有女朋友,等等等等。
我终于插话道:贝克尔先生,我好像现在还在一场梦中。我想问明白一个问题—可能是一个愚蠢的、却是我耿耿于怀的问题:你为什么要这么热心帮助我,帮助一个和你素不相识、毫无关系的人?
他侧眼看看我,笑笑:事情有这么复杂么?有这么严重么?
是的,我说—以一种“严重”的神情—在我们中国人的传统里,有许多关于不能接受没有来由的帮助一类的俗话,比如:无功不受禄,不受无由之惠,不吃嗟来之食,等等,我需要有所明白。
很简单,这个来由太简单了。因为你现在是一个最需要帮助的人。—难道这也有悖于你们中国的传统么?
我们都哈哈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认真地说道:我想,我是不是也需要弄明白,我为什么要帮助你?可能是因为,我刚刚结束的中国旅行,得到过许多素不相识的中国人的帮助,所以,你就成为了我乐意回报给中国人的那个么?
那—如果我不是中国人,你今天就不会这样帮助我了么?
噢,不不,决不会的。他连连摇头说,你看,我们把一个简单的问题复杂化啦,复杂化啦!你刚才一定听到我太太的抱怨了吧,我确实常常喜欢帮助那些我遇到的需要帮助的人,
任何有需要的人—正如我有需要的时候,我希望有人不计较我是什么人,而只在乎我的需要,像我帮助你一样地帮助我。
我默默注视着他的轮廓鲜明的侧影。
他把我送到一家小巧整洁的家庭式旅馆去。一切安顿好了以后,贝克尔向我道晚安,说:好好睡一觉,你一定已经累坏了。明天是星期六,我早晨9点来接你,先请你到我们机场的中国饭馆吃一顿中国菜,让你认识几位我的中国朋友。下午,我需要陪太太去为圣诞节购物;你是学文学的,法兰克福是我们的大文豪歌德的出生地,你既然来一趟,我让我的中国朋友陪你去看看。傍晚,我们在市中心最大的露天圣诞购物市场见面,一块儿吃晚饭,那时候事情就会有着落了,怎么样?
送走贝克尔,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灯火融融,窗明几净,多日积劳之后沐浴,真若琼浆玉液的滋润。可是,我却没有丝毫睡意。瘫软在床上,侧着睡,仰着睡,趴着睡,都无法让自己进入梦乡。一整夜,法兰克福的星空上都是我的炯亮的眼睛。
一切来得太突然、太凑巧,也太神秘了。我本来也许会为一场横祸,在远地遭受无尽的灾劫;却未想到,可以遇到一个比一个更加慷慨、更加有力,也更加神奇相助的人。我无意把我的幸运简单归于宿命。但我从中确实感受到,冥冥中真有一个力量在默默引领着我,帮助着我。这是一种超越世俗、超越功利,同时也超越自然节律与世道常规的至高无上的力量。我说不清楚这种力量是什么,但,我由衷地敬畏它,感激它。
5“感谢歌德”
闹市之中的歌德出生地旧居,本来已经毁于二战的战火(战争之后,整个法兰克福夷为平地),我在肃穆之中所面对的,其实是一个复制的古迹,可这并不影响我如对青山、如晤故人一般的瞻仰的心情。我在歌德的再造旧居里留连上下,从印象最深的两样东西里,似乎找到一点什么和自己的微茫的联系。一是旧居中到处可见的中国瓷器,甚至有一个小过厅,整个是用中国瓷器和明清家具陈设起来的。二是非常奇妙地,我发现歌德成年以后的所有画像——特别是侧影,竟然酷似贝克尔先生。
傍晚,我在市中心的圣诞购物市场和贝克尔夫妇相聚,在晚餐饭桌上,我向他们讲起我在歌德故居的发现,甚至向他们出示了我特意买的歌德画像,把他们夫妇俩说得开怀大笑。
大笑过后,贝克尔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告诉我,他已经和我搭乘的海湾航空公司联系过,他们的廉价机票无法转换其他公司的航班,而下一趟飞往香港的航班,则要在两个星期以后。他知道我的德国过境签证已经逾期,便当场决定,为我买好了明天自法兰克福飞香港的香港国泰航班的机票。
我接过机票一看:圣诞假期前后,票价飞涨—单程票比双程票还贵,贝克尔为我花了2100多马克(约合900美元),买的是一张“最便宜”的双程票。
“就算是我送给你的圣诞礼物吧!”贝克尔笑眯眯地说。
我……我还能说什么呢?一个谢字,太轻巧了!可又有什么样的字眼,可以表达此时我感受到的感动和震撼呢?
“不不,贝克尔先生,你的这份礼物太沉重了!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报答你,可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偿还你的!”“PAY BACK”这个词,在英文里同时有“报答”和“偿还”的双重涵义,我那点可怜的英语已经太不够用,有点语无伦次。
“孩子,你别谢他了,你就感谢歌德吧!”贝克尔太太笑指着桌上的画片说。
6“诗人之矛”
降临欧洲大陆的第一束阳光,已经提前降临到我身上。因为我今天起了个大早,也因为今天是我终于可以结束坎坷多难的欧洲浪游的日子。归程在即,我却对这片曾经似乎噩梦连连的土地,生出无限眷恋。
本来是我故作“少不更事”状的给自己安排的这次欧洲历险,命运却在我的不经意间,突然雷鸣电闪,让我窥见了人生中的许多严肃沉重的真面——恰恰就是被这些年所流行的、几乎成了“主流意识形态”的“玩世现实主义”者们所视为子虚乌有或无足轻重的真面。
—仁爱。情义。推己及人的恻隐之心。自然生发的对于他人的责任。神圣的、不可玷污、不可讪笑的那种超越功利、也超越势利的情感。
在一场猝不及防的灾劫之中,正是这种同样让我感到猝不及防的幸运,使我蓦然在一片混沌之中,看见了如同阳光一样自然而明亮的人性的本义。我,真是不虚此行了。
古希腊诗人阿格洛科斯的短句—《诗人之矛》:
我靠长矛揉制面包,
弄到伊斯玛洛酒。
我将酒饮尽,
然后倚靠这支长矛。
……
我忽然觉得,在这次欧游奇遇里,我找到了自己生命中可以倚靠的“诗人之矛”了。
(朱桂娇摘自2002年7月18日《南方周末》)
(作者:阿 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