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研究所派我去日本进修。
在每,天早上的上班时间,日本的地铁也很拥挤,这常常让我感到仿佛是坐在北京的地铁里。不过我总是不习惯日本地铁里的安静,车里挤着那么多人,却很少有人说话,好像是聋哑人专车。幸好我住的地方是地铁的起点站,我总能有座位坐。也许是有一种特殊力量的引导,我每次总要下意识地走进第三节车厢,坐在左边一排座位最靠里边的位子。
我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她的,大约是我开始乘地铁的一个多月后吧。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和一般的日本上班族小姐一样,身穿素色服装,身前挎一个和她娇小身材不相称的大提包。她的眼睛不大,却很有光彩,但是嘴角却似乎总是留着一种淡淡的忧伤。她的头发是齐肩的短发,但偶尔也梳两条辫子,这时就显得很像中国姑娘。
我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为她总是站在我的面前。刚开始我还以为是偶然,但一个多月后我发现这里还有一个必然的原因。我上车的起点站叫“大谷台”,地铁过了一条叫“柳川”的小河后进人中心市区,车厢里骤然变得拥挤起来。她在“柳川”站的下一站“松原”站上车,我则在松原站之后三站的“冈崎”站下车,看来她真聪明,很快发现我在她上车后很快就要下车,而且还总是坐在一个固定的位子上,于是她上车后就站在我的面前,等我一下车她就能有座位坐。可能她还要在地铁中乘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的车,站着乘车毕竟要比坐着乘车辛苦得多。
刚开始我们之间还没有什么,但一个多月过去后,彼此之间就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关系,每天坐地铁好像有一种“约会”的感觉。不知从哪天开始,她上车后就要朝我点头微笑一下,我也对她点头微笑一下表示回应。我很喜欢看她的微笑,她笑起来就会把平时脸上的那种淡淡忧伤一扫而光,虽然谈不上妩媚,倒也楚楚动人,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微笑,也许她是感谢我每天为她“占座位”吧。
我到日本后人生地不熟,只有别人帮我的忙,从来没想到我能帮别人什么忙。可是在地铁里遇到她后,我突然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有用的人”,还能为别人做点事情,想到这里自己也不禁有几分得意。本来坐地铁是一天中最无趣的事,但不知从何时起,我已经把坐地铁看做是一种无言的约会,把看她那真情的微笑作为自己一天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
一天早上我走进第二节车厢,忽然发现一群学生已经占坐了我平时的最靠里面的座位,我只好坐到车厢中间的位子上。地铁到达松原站后,我看到她在人群中拥进车厢,然后直奔我平时坐的位子。要是在中国,我一定会向她大声喊:“我在这里!”可是日本的地铁里太安静,我不好意思大喊,只好眼看着她挤进人群不见了,这时我突然想:她看到我不在平时的座位上,会不会感到失望呢?
第二天,我特意提早十分钟赶到车站,这时地铁车辆还没有进站。我站在第二节车厢门口的位置上,等地铁一进站就第一个上了车,这下可没有人能够抢我的座位了。这一天她又来到我的面前,不仅向我点头微笑,还向我小声说:“早上好!”我慌忙也回了一句“早上好!”刚才上车时我还觉得自己专门提早赶到车站,为千个不相识的陌生人占座位是不是可笑,但听到她向我问候“早上好”后,忽然感到心里一阵畅快。下车后,我一路哼起了流行歌曲:“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情谊……”
从此她上车后不仅要对我点头微笑,还会轻声对我说“早上好”。我也每天提早十分钟到车站,尽到我占位子的“义务”。对于一个身在异国他乡、举目无亲的人来说,她的微笑,她的问候,会让我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温暖。那个星期天我给妻写信时,把我为她占座位的故事详尽写了一番,可是粘信封时又觉得不妥:“我告诉妻我为一个不知姓名的日本小姐占座位,她会不会多心呢?”我把已经写好的信从信封里抽出来,但转念一想,这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说出来心里也痛快,又把信放回了信封。不过当我走到邮筒前,心里又出现了犹豫:“现在毕竟是我们分离的时期,告诉她这种关于女人的事恐怕容易引起误解,还是不说为好。”我再次把信从信封中取出,重新写了一封汇报学习生活情况的家信。
那是二月份的一个星期三,她没有来。为什么我会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星期三?自己也不清楚。当时我不禁感到一阵担心:“她病了吗?她家里出事了吗?”然而星期四她还是没有出现,我心里有些烦躁起来,做实验时心不在焉,竟然失手打翻了自己准备了一个星期的样品。我自己也感到有些奇怪:“为一个陌不相识的人瞎操什么心?”可是到星期五,她还是没有出现,我开始感到一种莫名的失望和伤感。
“她再不会来了吗?”这时我才明白她在我的心中竟然占到了一个重要的位置,我对她的感情既不是爱情,也不是友情,真是一种奇怪又复杂的感情。
星期一早晨,天气很冷,天上飘着蒙蒙细雨,中间还夹着雪花。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上地铁,心里想着:“我能见到她吗?”我坐的位子是背对站台的,当地铁开进松原站时,我忍不住把头扭过去透过车窗向站台张望,终于在人群里看到了她。她今天多穿了一件米黄色风衣,但下身还是穿着裙子,我不由得想:“这么冷的天,她不会感冒吗?”就在我向她张望的时候,她也正好向我这边看,两个人的目光正好碰到了一起,可是我们又立即把目光下意识地移开了,毕竟男女之间这样的对视让人感到有些不自然。
她像往常一样挤到我的面前,好像有些歉意似的对我小声说了几句话,我日语的听力本来就不行,她说的声音低,速度又快,我没有听懂她说的是什么,但我听出几个词来:“我……流感……休息……”我立即猜出来她是因为流感在家休息而没有上班,我本想学着日本人的口气说:“你不要紧,没关系吧?”可是没想到话到嘴边竟然变成:“我……没关系。”听了我的话,她先是一愣,过了片刻用手捂住嘴笑了起来,我也跟着莫名其妙地傻笑起来。她好长时间才止住了笑,我第一次见她笑出声来的表情。我不知道她笑的原因,大概是我说话太离谱了,难免不让人发笑吧。
一切又恢复了原样,我们每天早上七点五十分在地铁中相逢,七点五十五分分手,我们按时间赶到这里,来实践我们之间的无言之约。尽管我们相约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五分钟,但我觉得这五分钟是一天中最长的五分钟:尽管我们相约的内容只有一个会心的微笑和一句“早上好”的问候,但她那真情的微笑和问候,使我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上,感到一种被人关心的温暖。如果她是中国人,我一定会问她住在哪里,在哪里工作,请她有空到我家里来玩。但她是日本人,我不清楚日本的礼节,不敢随便问她。
有一天,她上车后突然向我说了几句话,她讲话的速度很快,大概她并没有认为我是一个外国人,我没有听明白她的话,但还是装做明白地点头“哈咿”了一声,她以为我听明白了她的话,没有再说。我下车后忽然感到一阵后悔:“当时为什么不问清楚她讲的是什么?”不过我猜想她是告诉我她明天,或者是以后几天有事不来乘车。第二天她果然没有来,证实了我的猜想。我没有向她表明过我的心思,但她却能明白我的心情,知道我会为她不来“赴约”而感到不安,所以提前告诉我她明天不能“赴约”。看来人和人之间的沟通并不是非依赖语言不可。第三天早上的七点五十分,她又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的微笑中好像带着一种“失约”的歉意,这种无言的歉意大约只有我能体会到。
半年多以后,我的日语水平有了不小的提高,基本能听懂一般的谈话内容。有一个星期四她对我说:“我们公司组织了一个慰安旅行,星期五就要出发。”我这次居然也听懂了她的话,她虽然没有明说她明天将不来乘车,但我已经完全明白她的话外之音,把话讲明了反而让人扫兴。我对她点了点头说:“很好嘛!”这句话虽然回答得不太地道,但也不算太离谱,所以这次没有让她笑出声来。那天我旁边的人先下了车,我移动一个位置,把最里面的位子让给她。她坐在我身边,身上传来一股淡淡的幽香,不知是香水还是洗发香波的气味。
日子像流水一样过去,我回国的期限快要到了,我在研究室的研究工作已开始收尾,导师对我的工作也表示满意。离开中国快一年了,我的父母,兄弟姐妹,同事朋友都挺想念我,最想我的可能还是我妻子吧。当然我也非常想念他们,总想早一天结束工作回国。虽然这一年日本给我留下了不少值得留恋之处,但最让我依依不舍的还是和她的“无言之约”。如果我有一天突然不辞而别,她会不会感到伤心和失望呢?我下决心要告诉她我快要走了,可是又不知道怎样提起这个话题才好,有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眼看离回国的日子已不到一个星期了,我暗下决心,下个星期一一定跟她说。
我还记得九月二十二日的那个星期一,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早晨的太阳映着我长长的身影,再一次走过那条熟悉的小道前往车站。进站前我又摸出昨天准备好的几句向她告别的话;默默背诵了一遍。地铁开动了,车厢里不时传来报告下一站站名的广播,听到“下一个停车站是松原,是松原”的广播后,我的心开始抽紧,我向窗外望去,看到她的熟悉身影,排在等待上车的人列当中。
今天好像乘车的人特射多,她挤了一阵才来到我的面前,她的额头好像有一些:细碎的汗珠。我鼓起勇气,心中暗背了一遍准备好的话,正要开口,她却先说话了。她今天说话的声音比较大,也许是怕我听不清楚,她说:“这些天来一直承蒙您多方的关照,我从心里向您表示感谢。可是呢,可是再过几天我就要结婚了,我将搬到离他工作的地方较近的公寓去住。因为他工作的地方在城北,离我工作的公司很远,所以我打算结婚前就辞职。”说到这里,她把话停了一下,似乎是想等我的答话。
她的话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时间把事先背好的话全忘光了,头脑中一片混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见我没有说话,于是接着说:“我们准备于二十七日举行结婚仪式,明天,二十三日是我到公司上班的最后一天。以后呢,以后我就不再来乘地铁了……”她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很低,语调里流露出无奈的伤感;她讲完这句话后,我们之间出现了一段沉默,这个沉默好像持续了几分钟,却让人沉浸在离别的心酸之中。我最后打破沉默,想起几句准备好的话:“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其实我是一个外国人,一个中国人,我是在J大学留学的留学生。”她听了我的话后也有些吃惊:“是吗?我没有看出来,我觉得你的确有些与众不同,但没有想到你是个外国人。你来日本多长时间了?”我说:“快一年了。不过我也快要回国了,我已经订好了二十八日的飞机票。本来今天我准备告诉你我要回国了,以后就不能再乘坐地铁了……”我最后一句话也说得很低,说到这里心里也是一阵无奈的伤感。
地铁早就过了我该下车的冈崎车站,地铁在冈崎站停车时,我没有理会催促乘客下车的广播,心想:这次就坐过站吧,这样可以和她多说几句话,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和她说话了。她也没有提醒我应该下车了,而是继续问我一些事:“你家在中国的哪里?”“你们那里的天气怎么样?”“你结婚了吗?”但她却始终没有问我叫什么名字,她也没有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
时间是这样的快,我觉得还没有说几句话,地铁已经开进了终点站。我本想随便编个借口跟她说我今天到城里有点事,没想到她却笑着对我说:“我们坐过站了,不是吗?你该在冈崎站下车,我也应该在富田站下车,我们都坐过站了。刚才听你说话真有趣,不由得忘了下车的时间,现在让我们去坐返程车吧!”看来我要找借口的担心是多余了,我们并肩走进返程车的车厢,她坐在我身边,而且靠得相当近,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是在十年前,我和她会不会……”想到这里,我不敢再想下去,暗暗地责备自己:不要这样胡思乱想。
返程车开动了,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难道是刚才把该说的话都讲完了?我一时找不到该说的话题,她两手无意识地穿插着手提包的提带,眼睛望着地板,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在这样的沉默中,地铁开到了她该下车的富田站,她把脸转向我,认真地看着我轻声说:“真对不起,我要下车了。”我点了点头,没有说任何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又对我微笑了一下,穿过拥挤的人群,消失在车门外。
明天是与她告别的日子,我该向她说什么呢?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祝她新婚快乐?太一般太俗气了些,我想找一句“有水平”的话向她告别,可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东方已经开始发白,我索性起身开门走到阳台上,这是我第一次在日本看日出,朝霞映红的天空引起我无限的遐想,这一年在日本的日子在我大脑中缓缓流过。我最后作出决定:干脆什么也不说,再说什么已是多余,就让我们在沉默中告别吧。
地铁缓缓地驶入松原站,我向窗外望去,很快从人群中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我,还向我笑着摆了摆手。她今天显然是特别打扮了一番,不仅脸上扑了粉,还稍微染了染眼睫毛,有点不像以前那样的淡妆上班族小姐。难道她今天这身特别打扮是为了向我告别?不对,还是我多心了,今天是她最后一次上班,她要向公司的同事们告别,所以才特别打扮了一番吧。她穿过人群来到我的面前,用那个熟悉的微笑,那个熟悉的声音向我小声说:“早上好!”我突然想到为什么非要到冈崎站后才把座位让给她呢?我站起身来示意把座位让给她坐,她也没有客气就坐下去发。
沉默了片刻,她从提包中拿出一个小信封,双手拿着递到我面前,她说:“一点小礼物,表示我的一点心意。”我伸出双手接过来,小声说:“谢谢,谢谢!”她却说:“不,不,这些日子里承蒙你这么多的关照,我才该说感谢呢。”车厢中又传来熟悉的广播:“下一个停车站是冈崎,“是冈崎。”她突然伸出手,放到我的手臂上,轻声说:“到站了,不是吗?”我头脑一下进入了一片空白,只感到她的手有些凉。她见我没有动,又轻轻摇了摇我的手臂说:“你看,到站了。”这时我恢复了常态,向她点了点头。车停了下来,她松开我的手臂,郑重地对我说:“再见!”我也向她说;“再见!”然后随着人流走出了车厢。
我站在车厢夕阳,她扭过身来,隔着车窗向我摆手再见,我也向她挥手告别。地铁开动了,带着她消失在黑暗通道里。我忽然想到手中还攥着她送给我的那个小信封,里面是什么呢?我迫不及待地在地铁站中的候车条凳上坐下,小心打开小信封,里面有一张一千日元的全国通用图书券和一封短短的信:“这一年承蒙对我的格外关照,我从内心向您表示诚意的感谢。我会记得这些日子的。这张图书券表示我的一点心意。广濑文子。”她没有给我留下住址,也没有留下电话号码。
二十四日一早,我揣着准备送给文子小姐的手帕,乘上早上七点五十分的地铁,心里抱着一线的希望:说不定她今天还要到公司办什么事吧。今天我本来已没有必要到研究室去了,单纯是为了还送文子小姐的礼物我才去坐地铁。
地铁还没有开进松原站,我就开始向窗外张望,在一群群排队上车的人列中,没有看到文子小姐的身影。地铁开动了,站在我面前的不是文子小姐,而是一个半闭着眼睛打盹的中年男人,我无奈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这次特地在她每次上车的松原站下车,松原站是很普通的车站,没有任何关于她的痕迹。我走出车站,车站旁有一个小树丛,我忽然想到日本有把手帕系到树上许愿的习俗,于是把真丝手帕取出来,系到一株小树的树枝上,心里说:“文子小姐,见不到你了,我把这块手帕系在你以前每天上车的车站前,就算送给你的纪念品吧!文子小姐,祝你新婚快乐,万事如意。”
(侯星光摘自《无言之约一我们的留学故事》,百花文艺出版社)
(作者:林思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