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每一年我都要求自己,做一件新鲜事。原因无他。我不喜欢生命如停滞的死水渐渐腐臭的感觉,也不希望哪天“老狗学不了新把戏”这句名言不知不觉落在我身上。
我也还记得少年时代做读书笔记时,我曾抄录过一句很毒却也一针见血的话:“很多人过了二十岁就死了,只剩下躯壳还活着。”我不想加入“很多人”当行尸走肉。
有好些年,写作是我的惟一,我把自己写成苍白虚弱、腰疼背痛、未老先衰,还写歪了颈椎,饱受天雨欲来时全身都当警报器之苦。有一天痛得受不了,我忽然悟到,如果我只重写作,轻忽真正的生活,那么,我不过像一个在服食迷幻药以脱离真实生活的家伙,我所拥有的人生不过是一株枝叶繁茂的假树。
于是我一边做康复治疗,一边为自己找新把戏以脱离失去了平衡的生活。一九九六年,我莫名其妙地主持起电视节目;一九九七年,我成为广播主持人;一九九八年,我开始学陶艺;千禧年,我发现海底世界的美丽;二○○一年我给自己的新成绩单,第一项,应该就是演舞台剧了。
这可从不在我的少年梦想之内。我从来没有表演的欲望或天才。三年前,我上过绿光剧团的表演班,只不过想去玩玩,看看能不能去除我在电视荧幕前的羞涩感。天知道,我其实是个内向的人,我习于独处,却要花许多时间,才能在大众面前去除我的不自在。
上完三个月一期的表演班,发现自己也还可以跟原本陌生的一大群人彼此混得很开心,也学会怎么样用丹田之气说话才不致嗓子哑掉,是我最大的收获。没想到过了三年,我的表演班老师刘长灏当了剧团经理,忽然打了电话给我:“喂,吴念真导演要为我们导新剧,来演一个角色好吗?”
只要听起来很好玩就轻易答应别人,是我至今未改的毛病。我当下说:“好啊,一句话,没问题,我们再聊。”
第一次参加排戏时,离演出不到两个月,我才知道自己的角色是演“中学美少女”的黄韵玲的妈;而且还是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欧巴桑。这这这,简直是太为难我的挑战!
然而一开始就退出实在有失面子,那就排戏排排看,如果觉得无法胜任,再找个理由推掉吧。我这么盘算。
果然,一开始排戏我就踢到无形的大钱板。心里头那只叫做“闭塞内向”的虫子又钻出来肆虐了。眼看着演路人甲和路人乙的年轻团员,都十分放得开,排什么就像什么,我怎样都像木头人,简直受不了自己的拙与笨。
和他们对戏时,我慢半拍。演“武打戏”时,我打得不痛不痒,其中有一幕戏,我得像个疯婆子一样打女儿,又被众人拉住—不管排了几次,费了多少力气,旁观者看来一点也没有逼真感,导演后来忍无可忍,又不敢对我发火,只好对团员训话:“你们不要因为她是吴淡如,就不敢大力拉她。”
剧团里头的老鸟也忍不住了,挺身而出拿着保特瓶敲自己的头,使苦肉计对我说:“看,用力打下去没关系,会痛不会死。”
不是我不敬业,而是我……我从没打过人,生怕假戏真做,把自己打伤。不管我如何对自己“心战喊话”,就是豁不出去。排戏期间,如果有朋友看到我在唉声叹气,必然是等一会儿得去排戏。
眼看黄韵玲和演乡土人物的李永丰演技都很出色,排戏时也能让旁观者爆笑连连,戏一走到我开始说话就冷了,别人心急,我更急。
挣扎了好久,我沮丧地安慰自己:“我真的不是演戏的料,我只能做自己。反正我以后又不打算做这一行,还是趁早退出,以绝后患。”我鼓起勇气找到剧团经理,表明退出的意愿。他能吃到一百多公斤不是没道理的,因为体胖,所以心广,一点也不怕我砸他的招牌,拍拍我的肩膀说:“传单都发出去了,你不演,很奇怪的,放心啦,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没那么乐观,每晚噩梦连连,生怕自己是一粒老鼠屎,搞坏人家一锅好粥。
每一次在挣扎取舍的时刻,我的心里就会浮出另一种顽固的声音。这一回,它又悠悠然出现了。有一次被“演出失败、观众砸鸡蛋”的噩梦吓醒,半夜忽然从床上跳起来,那个声音竟在惊魂甫定后告诉我:“你可以因为表现不好而失败,但不能因为孬种而失败。你得真正试过,才知道自己行不行。”
演出的日期愈来愈逼近,死马只得当活马医。我和自己约好,就算现实生活中,我理智到怎么疯也疯不了,一上台,我必须忘记自己,让疯字像乩童附在我身上才行。
我甚至利用职务之便,动不动就找人请教:疯子要怎么演啊?许杰辉、赵自强、郎祖筠都曾在我面前示范过“疯子看电视”和“疯子打人”的剧段。
我连走路都在背台词,口中时时念念有词。
直到最后一次排练,我都不认为自己的演出及格了,只好继续向自己心战喊话:“上了台,跟排练时一定不一样,你……应该会更自然。”“过了这个挑战,你一定会觉得自己又跨过了一个大门槛。”
心战喊话是潜意识的催眠。这也是学来的。记得我在广播节目中也曾访问世界排名第一的撞球王赵丰邦,他说,在每一次得打“不太可能打进”的球时,总会对自己说:“因为你是赵丰邦,所以你打得进这个球。”说也奇怪,只要他能镇定地对自己说这句话,十之八九,球就会乖乖入袋。
考验总是要来临。虽然我已熟悉大场面的主持工作,但当舞台剧员是头一遭,开演前,我强颜欢笑,以掩饰自己心跳加速到呼吸困难的事实。
戏一开始,连紧张的时间都没有。我只记得,我是个外表看来很正常的疯欧巴桑,说我该说的话,做我该做的事。
《人间条件》的第一场演出,我的处女秀,我听见了观众热烈的笑声与掌声,知道场子没有被我炒成冷饭。五场在国家戏剧院的演出,比我想像中更轻易地结束了。
熟能生巧,我试图在每一场演出中加料,在戏一开锣时,它仿佛变成我自己的真实生活,我惟一的任务就是使它生动且深刻。
舞台剧最大的好处是:观众的反应绝不虚伪,他们觉得戏好不好,台上的演员马上就会知道。我知道,我没有搞砸它,相反的,我竟然也觉得我自己演的疯婆可爱极了。
最后几场的演出,观众全部满座。在庆功宴时,剧团经理才告诉我实话:“其实导演最担心的人是你,没想到你一场比一场老到,还会适时地掌控舞台的节奏。”
我也先后遇到一些看过戏的朋友对我说:“天哪!我看到最后谢幕时,才知道那个人是你,差太多了。”
我爸爸也看了戏,最好笑的是他在开演后半个小时,问我妈:“她怎么还没出来?”才知道台上的疯欧巴桑就是我。这至少表示,我不是个演什么都像自己的烂演员。
“我根本不知道你会演戏。”这是演出后我最常听到的,也是我所听过最自然的赞美了。我一方面乐得飘飘然,一方面也坦白回答:“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会演戏。”
后来有一位记者来访问我,她揶揄我说:“为什么你总是有这么多机会,可以表现自己,我们想做的事,都被你做光了。你该不会这下又立志当职业演员吧。”“不会啦,我只是想玩玩,我也不认为,除了写作之外,我有其他的天分,但是—”我的脑中灵光闪动:“应该这么说吧,有时候,梦想是会生利息的:我努力实现我的作家梦,它自动生了很多利息给我……”
没错,梦想是会生利息的,只要感兴趣,不要轻易打退堂鼓。
那个声音是对的:你可以因为表现不好而失败,但不能因为孬种而失败—你总得真正试过,才知道自己行不行。
(吴丽婷摘自台湾《讲义》2001年第10期)
(作者:(台湾)吴淡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