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红,玫瑰白


  她在早晨七点整坐上21路公车,手中捧着一个红陶小花盆,盆内装满栽培土,没有看到植物生长的迹象。一个长相清清淡淡看不出年龄的女子,有可能是想在办公室添点绿意的上班族,也可能是在城市的任何地方都能看到的平庸女子,平庸得令人瞧一眼都懒。而城市人对于互瞧甚有兴趣,漫长的等车时间,搭乘捷运或公车,压马路逛街,随时随地乐得互瞧,看见他人也被看见。前提是你得有什么出类拔萃的怪异之处,譬如说鼻子上扎七个洞,挂七个鼻环;或身背机关枪,手拿手榴弹,否则是没有资格被看见的。
  21路公车从起点站到终点站,大约是一个半小时车程。她准时七点上车,约八点半搭另一班车回来。去程大多是乘通车上学的学生或早起做运动懒得走路的老先生老太太;回程则多是穿着时髦很in的上班族,他们是城市特有的品种,哪怕是泥腿世俗的先生小姐,都摆出淡漠、矜贵、顾盼自得的样子。他们各怀心事各创衣格,别针、领带、皮包、鞋子搭配大多让人挑不出毛病。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都没人注意她,也没人跟她交谈。第五天在去程中途,上来一个老婆婆带着一个大约四岁的小女孩。这女孩真爱说话,一上车不久就连说带唱再加上动作,嘴巴没一刻休息。当她发现有个捧着花盆的女人,便一唱一跳奔向前去,发出一大堆问题:“阿姨,你种花做什么?你种什么花呀!”“阿姨,你的花盆怎么只有土没有花?”“阿姨,我上草莓班哦!明年就要上熊熊班,我阿妈每天带我去上学,我喜欢搭公车,不喜欢搭娃娃车……”那女人盯着小女孩微笑却不答腔。倒是有几个中学生偷捏小女孩的脸颊偷扯她的小辫子。小女孩叉着手装作很生气的样子说:“谁又捣乱了h嚳次业纫幌率帐澳恪!比堑靡蝗好飞倌晷Φ弥币タ瘛U饬疚耷楣悼加械慵彝テⅲ刈判┬砘缎π┬硇筛邮咕⒌赝氨汲邸?她回到家,打开新买的日记本,写上日期,并有一行记录:“第五天,终于有人看到花盆。至忧郁,清晨;次忧郁,孩童;又次忧郁,下空了的公车。”
  第七天,花盆里冒出绿芽,小女孩已经知道这个阿姨打死也不会答话,便指着花盆嚷嚷:“发芽!发芽!”一些通车生也凑近来看,七嘴八舌:“什么花?到底是什么花?”“我猜是豌豆,做实验用的。”“哇拷,你还在念小学三年级呀!长个子不长智慧的大白痴。”“我猜是相思豆,女孩子嘛都喜欢一些肉麻兮兮的东西。”另有一人就吟唱起来:“红豆生南国……”“h梟g d榰 na ni?你唱日文歌呀?”“小声一点,你看那个女人是不是精神有点那个,比盆栽更像盆栽,动都不动,也不理人。”“管那么多,精神有问题的多的是,你精神没问题呀?!”那天,她的日记中写着:“第七天,一把种籽冒出两个字,成功率令人满意。新芽添新愁,一大堆的问题,却都没有答案。我没疯。”
  第十一天,绿芽长成小枝叶,枝弯曲有节,叶圆中带尖。“哈!这下看出来了,是枫树,没错,我家也有。”“枫树?你才是青仔枞,你没看到叶子没掌吗?”“那一定是竹子,你看枝叶与一般不同,有仙气。”“你才有癣气,长癣!”“我要看,让我看。”小女孩钻进人缝,当她发现公车主角由她变成盆栽时,声量提高动作也更大了,娇小的个子滑溜地钻到花盆前,一出手就去抓枝叶,结果是食指冒着血珠直指上天,并哇哇大哭:“我流血了,哇!”“耶!小捣蛋,谁叫你乱抓,好不容易长出的叶子,会被你弄死的。”经过这么些天,这盆栽好像变成公有的,人人可以发表意见。那一天的日记她写着:“第十一天,枝叶成形,可以感觉到生长的力量。”
  回程的旅客,有些是固定坐这班车的上班族,渐渐有人注意到女人与花盆,他们以世故谨慎的目中余光偷偷留意盆栽的变化,却又装作没看见。大多数时间他们在浏览公车广告,观之不足又扫视错车而过的公车广告:“这城市有梦”、“有一天繁华终究会过去……”近来流行公车诗,怎么读都好像是抄来的,尤其是抄张爱玲。她在日记上写着:“第二十天,枝叶葳蕤。有一天繁华过去,我将更适应忧郁,如同另一层肌肤,在荒老中兀自呼吸。”
  第二十三天,两株小树交缠在一起,花盆显得太小,枝叶成扇形逸出盆外。“是小玫瑰呢!我看得分栽,否则养分不足会枯死的,我们来建议她分栽;不过要是捧两个花盆,怎么上公车?”“算了,我看她是哑巴兼聋子,问了也是白问!”于是就比手划脚,意思是如不分栽,玫瑰会死翘翘。她只是颔首微笑点头。“我看她不仅聋哑,还是智障,根本不懂我在比什么。”“咦,小捣蛋妹妹呢?今天怎么没来?”“可能没赶上这班车,怎么,想她了?”“想你个头!”她在日记上写着:“第二十三天,枝叶交缠,要分栽吗?不必,一切顺其自然,欲生则生,欲死则死。小妹妹被爸爸抱着在公车站送公车走,她哭了,阿妈怎么了?病了,还是……不敢想?我觉得小妹妹不会再来了。”
  第三十天,左右各长一个花苞。固定乘通车的人一见女人盆中的花苞,简直要欢呼跳起来。经过一个月的感情培养,这个盆栽不但成为公有的,而且比任何一株花还重要。“你猜花是什么颜色?”“你看它微微露出的蓓蕾,白色啦!”“谁说的,明明有点红,红色啦!”“不会是这么普通的颜色;紫色,一定是紫色。”大家各猜各的,人人脸上都有笑意。两个小花苞好像是新生儿的眼睛,看见新世界也重新发现自己。她在日记上写着:“第三十二天,不能相信我已度过一个月又两天。至欢乐,小蓓蕾;次欢乐,陌生人的爱;又次欢乐,心跳着。”
  第三十五天,花开一红一白,因为未分栽,有些枝叶呈现早凋现象。叶落纷纷,枝干长成珊瑚状,有些新长出的花苞未开先萎。“花开了,真不容易,原来只是一盆土,谁相信真的会开花。”“真美,真他妈的不容易的美。”“花会开多久呢?你看新花苞才一天不见就枯死了,明天说不定花就谢了。”“谢就谢,你没见过花谢呀!”“不应当谢,我们的花尤其不应当谢。”“耶!阿炮今天没来,听说被退学了。”众人说到这里都沉默,若有所思。
  一个打扮入时的中年妇人挨近女人的身边低声说:“我注意你很久了,刚开始我以为你是疯子,越来越觉得你是曾经为爱心碎的女人;你坐在那里,好像把整颗心整个生命摊开来。我一直压抑着想对你倾诉的欲望,不,应该说是告白—当我看到花开,好像是第一次看见,我控制不了自己地哭了,它让我想到曾经有过的最美的恋情。你懂得的,是不是?”妇人说到这里还继续饮泣,车上的人装作没看见,但许多人都听见了。
  那一天她在日记上写着:“当医生宣判我只能拥有半年的生命后,我用这种方式度过残存的时日,却没想到闯进别人的生命。生命各有姿态,如果这是一次实验,那么实验结果是世事无常,人心未死;如果这是一次行动艺术表演,那么,观众投入,我并不寂寞。”
  (周明摘自《台湾文学选刊》2002年第1期)
(作者:(台湾)周芬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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