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佩恨透了刚刚过去的这个夏天。七月初,去见朋友的路上,突然被沙子迷了眼睛。那天有风,江佩特地戴了墨镜,天知道那粒沙子是怎样进入她眼睛的,在行人如织的大街上,她被一粒沙子的突然袭击弄得泪流满面狼狈不堪。
这还不算,几天后关防盗门,一不小心夹伤了自己的大拇指,直到现在,指甲还是淤青的。
这还不算,接着打的回家,把手袋落在车上了。虽然这个城市的报纸上经常有关于好人好事的报道,但那只包以及包里的手机、上千元人民币至今下落不明。
这么多不祥之兆,江佩想本命年的霉运应该过去了吧,哪知道这还不算——
有一天洗脸,她发现自己脖子上长了一个东西,硬硬的,摸起来有痛感。她去了医院,挂了普外科。医生在她的脖子上摸了半天,神色凝重地告诉她,那东西有可能是淋巴癌,建议她去看血液科。淋巴癌?!她蒙了。
她是飘到血液科去的,挂号,交费,做CT,做淋巴活检,整个过程她的灵魂都出了窍。癌?这怎么可能?有那么一瞬,她怀疑医生故意让她做检查以增加医院创收,但最终排除了这种可能,因为这家医院的医德和医术都是全城最好的。
她飘出医院,打的回家。其实医院离家非常近,只要过两个十字路口。她已经没有力气站在白晃晃的街上等绿灯了,更重要的是,她怕自己会在过马路的时候发呆。发呆是她现在的本能反应,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被怀疑得淋巴癌的运气。 那天,她把自己关在家里,反反复复地想如果真是淋巴癌怎么办。这是一个她从来没有想过的尖锐的生命课题。脸上打着红格子,由人搀扶着,头发稀疏,带着化疗后的脆弱,躺在医院酒精味扑鼻的病房里,无助地看生命一点点凋零,同时花去大笔金钱,成为亲人的负担,度日如年生不如死……这是她极不愿意的。或者,去乡下租一个院子,呼吸新鲜空气,事受最后的日子。或者,准备两瓶安定,在实在熬不过去的时候香甜地睡去。她并不害怕死亡,因为爷爷跟她说过,人死了就像睡着了一样,没有痛苦。但她还只有24岁,生命正如花朵般盏开,她讨厌死亡。
化验结果要三天后才出来,她本想一个人把迷三天熬过去,但撑到第一天的晚上就支持不下去了,她给老家的父母和深圳的男友打了电话。第二天,亲人们赶火车赶飞机来了。她的父母已在五年前离了婚,之后一直老死不相往来,现在他们聚在她的小屋里讨论她的病情,居然轻声细语客客气,气起来。男友一直握着她的手,想着法子逗她笑。90岁的老外婆隔几分钟就问一次:“闺女,哪儿不舒服?”他们小心翼翼地回避一切说到“癌”的话题,即使不小心碰到,都配合默契地以“病”代之。他们给她煲营养的鱼头汤。他们让她躺在床上休息。他们关心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第三天,一班人马浩浩荡荡去了医院,结果是阴性!正常!医生说那只是个普通的疖子,痛几天就会好的。亲人们的脸上出现了兴奋的油光,隔了三天之后,她重又听到了从街上传来的尘世的喧嚣。那一刻,她有些恍惚了,以至站立不穗歪倒在旁人的身上。她是健康的,真好!出了医院,亲人们立刻兵分两路,去火车站买当天的票,男友也用手机打了下午的飞机票,没有谁提起去买菜,中午饭就叫了外卖,男友付的钱。最先走的是母亲和外婆,虽然她们和父亲乘同一辆车回怀化,却不愿意跟他一起出发,从医院出来的路上他们已经话不投机了。男友最后一个走,他在深圳做钢材生意,最先去的时候说挣十万块钱就回来,现在挣了很多个十万还没打算回来。每一个人离开的时候都对她说:“幸亏不是癌,你自己照顾自己吧!”
当亲人的脚步彻底地消失在楼下,江佩扑在床上哭了。在怀疑得了淋巴癌的时候,她没哭;在躲在角落里看父母争吵的时候,她没哭;在男友一次次让她孤单地等待时,她没哭。但这个下午,这个亲人们陆续离去的下午,她孤单地失望地伤心地哭了。她刚刚遭遇了一场生命的浩劫,她的内心还脆弱不堪,她需要亲人的陪伴,但他们无一例外地选择了疏忽和离弃。眼泪流干的时候,她想清楚了一个问题:每个成年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也有无法分担的伤痛,生命的意义就是承受一个接一个的伤害,她还健康地活着,她能够承受任何人给予的任何伤害,这是最重要的。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种资本。
她把那张化验单放在保险柜里,打定主意要把它留到80岁。
(臭成年摘自《大众生活》2002年第5期)
(作者:汤馨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