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敲打我的头


  我说这话的时候,我27岁,我六叔31岁。那天是春节,他坐在我家的沙发上,为了一点家庭的矛盾,来找我诉苦。
  我是家中长孙,按老一辈的规矩,虽然不能和叔辈平起平坐,但在很大程度上是有发言权的。但是我已经离家有一年多了,整个大家族复杂的事情我自己都理解不了,只好象征性地劝慰他一下。
  却想起了和六叔有关的一些往事。
  很小的时候,我对六叔就有一些敌意。因为家里人常说六叔吃过我母亲的奶。母亲在我心中是没有什么印象的,但对六叔的行为却颇为反感,虽然那时他只有四五岁。
  这还是次要的。很多人对童年时欺负你的那个人记忆犹新,六叔就是一直在欺负我的那个人,仗着比我大几岁,长一辈,对我的态度用飞扬跋扈这个词形容非常合适。
  童年的心里觉得最恨的人就是他。
  记忆最清晰的是我上小学五年级的那年,因为不喜欢学校而索性逃学
  的那天,我在电影院看了一天的电影,天快黑了的时候才回家。
  那时我和六叔住在一屋。推开门的时候,他正气呼呼地躺在床上。
  从始至终我都没有说一句话。
  "在门外边等着。"他的声音闷闷的。
  10分钟后,知道我等得不耐烦了,他才穿着拖鞋走出来。很威严的样子。
  "去哪了?你?!"他问我。我把头偏向一边。
  "是不是没去上学?"因为家里穷,他没有上学,所以我一直认为他对此耿耿于怀。
  "你跪下!"他突然暴怒。
  "有这么严重吗?!"我在心里不屑地"嗤"了一下,居然被他看了出来。
  他一脚踹在我的腿弯上。我知道我适合当兵就是
  因为他这一踹,因为我并没有被他踹跪下。
  我微笑着看着他,嘲笑他与这个事件并不相衬的火气。
  家里其他的人围观着。显然也对我的不争气抱有怒气。但我宁愿相信,他们是想看到一个小孩子是如何被另外一个小孩子制服的。
  六叔从屋子里拿出一根木棍,削的亮光光的,肯定花费了他不少时间。
  "跪下。"在没有进一步威胁的情况下,火辣辣的疼痛就从我的腿部传上来。
  于是,我跪下来,在一个只比我大几岁并不比我高多少的人面前。屈辱和眼泪同时汹涌而下。
  后来我常常后悔,我宁愿承受身体的疼痛也不想自尊被如此地践踏。虽然他是我六叔。
  从此,我对六叔恨之入骨。我想如果事后他能表现出一点点的愧疚,我也许会原谅他,但他没有。
  我有了发呆的习惯。幻想中的世界是五彩斑斓的,不等同于这残酷的生
  活。时常走神使我看起来有点恍惚。心里的积怨让我变得对任何人都冷漠。
  当然六叔是首当其冲。
  他开始敲打我的头:"你脑袋是不是上锈了你?"
  在这样问我的时候,他会随时拿起某种物件敲打在我的头上。比如勺子、笤帚、筷子等等。
  我不躲,也不提异议。但我心里的凶猛动物一样茁壮生长着。
  事情终于有了爆发。有一天吃饭,我抽了一下鼻子,六叔用刚盛完饭的勺子一把敲在我的头上:"抽什么抽。"
  我平静地走到洗脸架边,找了毛巾把头擦干净重又坐到饭桌边。本来像平常一样敲完就完了,这时一件可笑的事情发生了,自小就有"鼻涕虫"称呼的六叔,自己的鼻涕在不知不觉间差点悬到了饭碗上。我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对六叔来说,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事了,他操起一把涮帚没头没脑地敲起我的头来。一边敲,一边说:"让你笑,让你笑!"
  我蓦地站了起来,我的鼻子几乎就要触到他的鼻子尖,我恶狠狠地说:"不要敲打我的头,我告诉你!"
  他惊诧了,后退了一步:"你说什么?!"
  我又重复了一遍。然后一步跨出家门。那夜我彻夜未归。
  六叔不再敲打我的头。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敢。
  因为第二天清晨我回家的时候,他看见了我头上的血迹。
  "怎么弄的?"他问。声音小小的。
  我把头放在脸盆里,洗掉额头上的血迹,然后抬起头静静地对他说:"和别人打架打的。"
  他后退了一步。不相信的样子。
  "在哪里?"
  "在电影院,MD,有四个人。"我冷冷地说:"不过,我没有吃亏。"
  六叔好像要说什么,但欲言又止,然后就进了自己的屋子。
  从此之后他没有对我动过一次手。因为他不仅仅知道我会反抗,还知道我腰里每天都有一把刀子。
  17到24岁这段时间忽略不计。这7年当中我经历了很多事,但只有最早的一年我和六叔每天呆在一起,为了整个家拼搏。
  18岁后我开始单飞,重新上学,写作,直至成了镇上最有名的"文化人"。24岁那年年末我结婚了,在六叔眼里我成了个像模像样意气风发的大人物。而经过生活的磨砺和几次不大不小的挫折,刚刚30岁的他,已经变得像大多数农村这个年龄段的人,淳朴,胆小,暴躁。
  他酗酒的毛病一直没有改。我爷爷一直说,他们家出了两个酒鬼,一个在外面整天喝得醉醺醺的,一个在家里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在外面的那个是我,在家里的那个是六叔。
  我没办法,我终于把自己由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农家孩子,一个差点与警察打交道的痞子,变成了和县里那些喜欢附庸风雅的"高官"们勾肩搭背的哥们儿,我必须这样。
  但我和六叔从来都不在一起喝酒,我和他一直有距离感。
  见面打的招呼都是生硬的。
  我六叔有个毛病,喝酒后爱闹事,常常和六婶或者家里的其他人闹得不可开交。还常常闯祸,不是打碎块玻璃,就是踢坏一扇门。
  我没携带妻儿到北京前,和六叔住在一个院。每每六叔闹事妻让我去劝劝他时,我都会说:"他爱怎么地就怎么地,我不管。"
  有一次实在闹得不行,把他自己两个孩子都吓哭了。我忍不住冲进了他屋里。
  "你到底有完没完?深更半夜的你折腾什么?"我声色俱厉地对他说。
  他醉眼迷离地看着我,磕磕巴巴地对我说:"你,在跟谁,说话你,我,可是你,六叔。"
  说罢就要上来揍我。他近十年没犯的毛病又犯了。
  我和六叔第一次开始了交锋,但这时候我已经不是个小孩子,而是比他更年轻的大人。
  我抱着他的腰,一次次把他摔倒在地上。
  他哭了。
  但是只要我一放手,他就马上会爬起来。于是我便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按在沙发里,只要稍有反抗我就用手掌摁住他的头。
  "别打我的头。"他悲痛地喊着我的名字:"别打我的头,我头痛。"
  "以后还喝酒吗?"我问他。
  "你先管好你自己再来管我,你这个混蛋!"他骂我。
  "还骂?"我用沙发上的抱垫去堵他的嘴。
  "我知道你记恨我,小时候我经常揍你,但你是我大哥的儿子,我不揍你谁来管教你。现在你这个混蛋行了,你可以揍我了,你不让我喝酒,可是你他妈的每天喝的比我还多,你怎么不管你自己一回?"
  他对我说他遭受的苦,他的压力,还有他永远也说不明白的委屈。他说如果有我父亲在,怎么也轮不到以前他打我,现在我打他,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苦日子来折磨我们。
  "大哥,大哥啊......"他哭了起来。他的大哥是我的父亲。
  直到我也哭了。
  我拍打着他的头,轻轻的。他的头发乱糟糟的。他是我六叔。
  所有对他的怨恨在那一刻全部消失了。
  2000年3月我去北京,在家门口,我就要登上送我的车的时候,一直抱着我儿子的六叔叫住了我。
  "浩月,你等一下。"
  "有什么事吗?"
  他拿手拍打了一下我的头,没有一点犹豫,也不顾现场有那么多的人,像以前那样的霸道。
  我也拍打了一下他的头。
  我们都笑了。笑中有眼泪。
  (王晶摘自《新青年》2002年第10期)
(作者:韩浩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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