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妇和牛

孕妇牵着牛从集上回来,在通向村子的土路上走。节气已过霜降,午后的太阳照耀着平坦的原野,干净又暖和。孕妇信手撒开缰绳,好让牛自在。牛与孕妇若即若离,当它拐进麦地歪起脖子啃麦苗时,孕妇才唤一声:“黑,出来。”
  黑是牛的名字,牛却是黄色的。
  黑迟迟不肯离开麦地,孕妇就恼了:“黑!”她喝道。她的吆喝在寂静的旷野显得悠长,好似正和远处的熟人打着亲热的招呼:“嘿!”远处没有别人,黑只好独自响应孕妇这恼,它忙着又啃两口,才溜出麦地,拐上了正道。
  远处已经出现了那座白色的牌楼。穿过牌楼,家就不远了。孕妇遥望着牌楼,想起刚从山里嫁出来时婆婆自豪地给她讲解这里的好风水:这地盘本是清朝一个王爷的坟茔,王爷的陵墓就在村北,那白花花的犬牌楼就属于那个王爷。
  孕妇在这风水宝地过着舒心的日子,人更俊了。孕妇怀孕了,越发显得娇贵,越发任性地愿意出去走走。她爱赶集,不是为了买什么,而是为了什么都看看。婆婆总是牵出黑来让孕妇骑,怕孕妇累着身子。
  黑也怀了孕啊,孕妇想。但她接过了缰绳,她愿意在空荡的路上有黑做伴。她和它各自怀着一个小生命仿佛有点儿同病相怜,又有点儿共同的自豪感。于是,她们一块儿腆着骄傲的肚子上了路。
  孕妇从不骑黑,走快走慢也由着黑的性儿。初到平原,孕妇眼前十分地开阔,住久了平原,孕妇眼里又多了些寂寞。住在山里望不出山去,眼光就短;可平原的尽头又是些什么呢?孕妇走着想着,当她走得实在沉闷才冷不丁叫一声:“黑——呀!”黑停下来,拿无比温顺的大眼瞪着孕妇,而孕妇早已走到它前头去了,四周空无一人。黑直着脖子笨拙而又急忙地往前赶,却发现孕妇又落在了它的身后。于是孕妇无声地乐了,“黑——呀!”她轻轻地叹着,平原顿时热闹起来。
  像往常一样,孕妇从集上空手而归,伙同着黑慢慢走近了那牌楼,太阳的光芒渐渐柔和下来,远处依稀出现了三三两两的黑点,是那些放学归来的孩子。孕妇累了。每当她看见在地上跑跳着的孩子,就觉出身上累。这累源于她那沉重的肚子,她觉得实在是这肚子跟她一起受了累,或者,干脆就是肚里的孩子在受累,她双手托住肚子直奔躺在路边的那块石碑,好让这肚子歇歇。孕妇在石碑上坐下.黑叉信步去了麦地闲逛。
  这巨大的石碑也属于那个王爷,从前被同样巨大的石龟驮在背上,与那白色的牌楼遥相呼应。后来这石碑让一些城里来的粗暴的年轻人给推倒了,再也没有立起来。石碑躺在路边,成了过路人歇脚的坐物。碑上刻着‘些大如海碗的字。孕妇不识字,她曾经问过丈夫那是些什么字。丈夫也不知道。
  孕妇坐在石碑上,又看见了这些海碗大的字,她的屁股压住了其中一个。这次她挪开了,小心地坐在碑的边沿。她弄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挪这一挪,从前她歇脚,总是一屁股就坐上去,没想过是否坐在了字上。那么,缘故还是出自胸膛下面的这个肚子吧。孕妇对这肚子充满着希冀,这希冀又因为远处那些越来越清楚的小黑点而变得更加具体——那些放学的孩子。那些孩子是与字有关联的,孕妇莫名的不敢小视他们。小视了他们,仿佛就小视了她现时的肚子。
  孕妇相信,她的孩子将来无疑要加入这上学、放学的队伍,她的孩子无疑要识很多字,她的孩子无疑要问她许多问题,就像她从小老是在她的母亲跟前问这问那。若是她领着孩子赶集,她的孩子无疑也要看见这石碑的,她的孩子也会问起这碑上的字,就像从前她问她的丈夫。她不能够对孩子说不知道,她不愿意对不起她的孩子。可她实在不认识这碑上的字啊。这时的孕妇,心中惴惴的,仿佛肚里的孩子已经出来逼她了。
  放学的孩子们走近了孕妇和石碑,她叫住了其中一个本家侄子,向他要了一张白纸和一杆铅笔。孕妇一手握着铅笔,一手拿着白纸,等待着孩子们远去。
  当原野重又变得寂静如初,孕妇将白纸平铺在石碑上,开始了她的劳作:她要把这些海碗样的大字抄录在纸上带回村里,请教识字的先生那字的名称,那字的含义。当她打算落笔,才发现这劳作于她是多么不易。孕妇的手很巧,描龙绣凤、扎花纳底子都不怵,却支配不了手中这杆笔。她努力端详着那于她来说十分陌生的大字,过了好久好久,终于,胆怯而又坚决地在白纸上落下了第一笔。
  有了这第一笔,就什么都不能阻挡孕妇的书写和描画了。她描画着它们,心中揣测它们代表着什么意思,那一定是些很好的意思。因为字们个个都很俊——她想到了通常人们对她的形容。这想法使她心中充满着羞涩的欣喜。
  夕阳西下,孕妇伏在石碑上已经很久。她那过于努力的描画使她出了很多的汗。她的脸红彤彤的,茁壮的手腕不时地发着抖。可她不能停笔,她的心不叫她停笔。
  不知什么时候,黑已从麦地返了回来,卧在了孕妇的身边。它静静地凝视着孕妇,它那憔悴的脸上满是安然的驯顺,像是守候,像是助威,像是鼓励。
  孕妇终于完成了她的劳作。在朦胧的暮色中她认真地数了又数,那碑上的大字是17个:
  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和硕怡贤亲王神道碑
  孕妇认真地数了又数,她的白纸上也落着17个字:
  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和硕怡贤亲王神道碑
  纸上的字歪扭而又奇特,像盘错的长虫,像混乱的麻绳。可它们毕竟是字。有了它们,她似乎才获得一种资格,她似乎才真的俊秀起来,她似乎才敢与她未来的婴儿谋面。那是她提前的准备,她要给她的孩子一个满意的回答。她的孩子必将在与俊秀的字们打交道中成长,她的孩子对她也必有许多的愿望,她也要像孩子愿望的那样,美好地成长。孩子终归要离开孕妇的肚子,而那块写字的碑却永远地立在了孕妇的心中。每个人的心中,多少都立着点儿什么吧。为了她的孩子,她找到了一块石碑,那才是心中的好风水。
  孕妇将她劳作的果实揣进袄兜,捶着酸麻的腰,呼唤身边的黑启程。黑却执意不肯起身,它换了跪着的姿势,想要它的主人骑上去。
  “黑—呀!”孕妇怜悯地叫着,强令黑站起来。她的手禁不住去抚摸黑那沉笨的肚子。想到黑的临产期也快到了,黑的孩子说不定会和她的孩子同一天出生。黑站了起来。
  孕妇和黑在平原上结伴而行,像两个相依为命的女人;孕妇和黑在平原上结伴而行,互相检阅着,又好比两位检阅着平原的将军。天黑下去,牌楼固执地泛着模糊的白光,孕妇和黑已将它丢在了身后。她检阅着平原、星空,她检阅着远处的山近处的树,嘈杂的集市,还有怀孕的母牛,陌生而俊秀的大字,她未来的婴儿,那婴儿的未来……
  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在孕妇的心里涌现,弥漫着她的心房。她很想把这突然的热乎乎说给什么人听,她很想对人形容一下她心中这突然的发热,她永远也形容不出,心中的这一股情绪就叫做感动。
  “黑——呀!”孕妇只在黑暗中小声儿地嘟囔,声音有点儿颤,宛若幸福的呓语。
  (郑山桥摘自《课堂内外》2007年第1期)
(作者:铁 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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