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6年前。
那天是圣诞夜,商店的橱窗玻璃上画着圣诞老人和圣诞树,有的商家门口还挂上了红灯笼,到处是喜庆和温暖。可是我没有,什么都没有。我瑟缩着臂膀走在寒风中,忽然摸到口袋里还有两块钱,于是我就去超市,想给自己买点儿东西充饥。
超市真大,走了两圈,我就迷了路。摸到学习用品区,我看到一支钢笔,很漂亮,爸爸从来没有给我买过这么漂亮的钢笔。我拿在手里摩挲着,爱不释手。
在超市门口,我被两个保安拦住了,他们说我偷了超市里的东西。很多人围拢上来,一个保安说,你是自己拿出来呢,还是让我们送你去派出所?我明明记得没有拿,谁知道那支钢笔怎么跑到我的口袋里了呢?我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行走江湖两年,虽然脸不红心不跳地骗过人,但却从来没有偷过东西。当初村里的姚二叔说外面的钱很好赚,我便跟着他出来了。谁知道却是在街上摆个纸牌,装残骗钱。尽管我不喜欢这样的工作,但我却想等我攒够了回家的车票钱,就不干了。可是两年,一直没有攒到一张车票的钱。
我急得哭了起来。这时,美树从人群中走出来,她说,美琳,你这丫头,妈妈一时不见,你就惹祸。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怔地看着她。她冲我眨眨眼睛,美琳,你过来,跟保安叔叔认个错。说着转身低声下气地对保安说,这孩子还小,别送派出所了,都是我平时管教不严,给她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好不好?还有,这支钢笔我们买下了。
那支钢笔,是美树送给我的第一个礼物,英雄牌的,同时我还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美琳。
人群渐渐地散去,美树说,你回家吧!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出了超市,美树向东走,我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美树停下来问我,怎么不回家?我抱住美树说,妈妈,我整整迟了12年才见到你。
那年美树28岁,我12岁。
二
我出生在大西北的一个小山村里,一生下来就没有见过妈妈。爸爸说,妈妈去了很远的城市里,不要我了。
现在,我终于找到了妈妈,美树怜爱地抚摸着我的短发,她说,看你脏得像只小猪,跟我回家洗个澡吧!
温热的水滑过我的身体,美树帮我洗澡,她的动作很轻柔,哼着歌。我忽然感动起来,眼泪一颗一颗地涌向眼角。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包括爸爸。
美树这个善良的女人,她给我买了新衣服,让我睡在她的大床上。她说,每个女孩子都应该是公主,你看你,怎么弄的,邋遢得像只小猪。
公主,一个只能在童话故事里才能看到的称谓,那么美好的字眼儿,让我的血往上涌,脸不由自主地红了。我羞愧,我不是公主,我是小猪。
她说让我在她这里住几天,然后回家。
夜里睡觉的时候,我哭醒,周身的泪水向着一个方向奔涌,我的眼泪决堤。就算我回到家乡,爸爸还是不会要我的,我知道。但我没有告诉美树,我静静地看着美树,我觉得她像童话里的天使。
第二天起床,美树送我去车站,给我穿了新买的羽绒棉袄,买了一张车票,她是看着我上了火车才走的。
可是傍晚时,我仍然出现在她家的门口。我说我不想回家乡,因为爸爸去了深圳,我找不到他。其实我没有说谎,听村里人说,我爸爸在我走后的第二年去深圳做生意,从此踪影全无。
美树叹了一口气,把门打开说,你进来吧!先在我这儿住下,然后慢慢找你爸爸。我踮起脚尖,搂住美树的脖子,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说妈妈真好。
美树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厂子里做会计,一个人漂在这座城市里,连这间栖身的小房子也是租来的。
春天开学的时候,我被美树安排在附近的一所中学里插班,从初一开始读起。失学两年之后,我终于又能和别的孩子一样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美中不足的是,我有些跟不上,学习成绩是班里最差的。我的压力很大,我不想对不起美树为我花的钱。
我不愿意说话,性格孤僻抑郁。有一次开家长会,被老师点名批评了,美树才知道我的状况。她带我去吃麦当劳,她说美琳,你就是起步比别的同学晚点儿,只要努力就能赶上。汉堡噎住我的喉咙,咽不下。我别过脸去,眼泪纷纷扬扬,我用手背擦了一把,然后回过头来,若无其事地跟美树说,放心吧!我会努力。
从那天起,每天晚上我做作业温习功课时,美树都会陪在旁边,她埋头钻研心理学还有教育学。有时候我们偶尔也会从书本中抬起头,相视一笑。
美树新交了男朋友,别人介绍的,是一个酒店的厨师。
有一次,我在厨房的餐桌上做作业,美树和厨师在房间里聊天,没一会儿两个人吵了起来。我侧耳细听,厨师讥讽道,装什么清纯,你女儿都这么大了,还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啊?我不计较你的负担这么重,愿意和你好,已经是看得起你了……
我从椅子上弹起来,冲到房间里,指着厨师的鼻子说,拜托你别在这里装好人,我妈妈再不好,也比你高贵一千倍,收拾好你的东西,赶快从这里滚出去!
三
年底,美树的厂子破产,美树也因此下岗了。我的学费成了美树严重的负担,入不敷出,她的一点微薄的积蓄也被我花光了。她背着我在一家小厂兼任会计,下班后又去做了一份家教。这一切,开始,我并不知道。
有一天我正在上课,老师把我叫了出去。他说,你妈妈今天在路上晕倒了,被好心人送到医院里,你快点儿去看看。
在医院里看到美树,她穿着蓝色条纹病号服,脸色苍白,但精神却很好。我学着美树的口吻跟她开玩笑,美树啊美树,我一时照看不到你,你就闯祸,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儿?美树笑,不知怎么搞的,低血糖。我的泪往心中回流,这是营养不良的恶果,我都知道,她会不知道?
我说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美树朝着搭在床头的衣服努努嘴说,钱在口袋里,自己拿。我掏啊掏,却掏出了一张卖血的单子,我的头嗡的一声大了,眼泪再也抑制不住。我不动声色地把单子塞回口袋,找了个借口跑出病房,然后在长长的走廊里,一个下午我都靠在墙边不想说话。
我每天背着书包出门,其实我没有去上学,我在一家餐馆里打工。我不想美树为了我找不到男朋友,然后再丢了性命,我要帮美树分担,我不想念书了,我要为美树尽我的力所能及,我要和美树相依为命。
但我的小动作很快就被美树发现了。那一次,她发了很大的火,我从没有见过她如此生气。我嘟囔着低声回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帮你分担!谁知美树吼道,你叫我一声妈,我就要对你负责到底,你考上了大学,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那次美树生了一个星期的气,没有理我。
我还能说什么,除了好好念书,就是尽量帮美树分担家务。
我终于收到了北京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尽管只是一所二流的大学,但却是我18年的人生之中,最辉煌的一页,因为我的人生将从此改变轨道。
我和美树相拥而泣,说不出话来,一切都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那年冬天,上大学后的第一个寒假,我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爸爸从深圳回来找我。此时他已身家百万,不知哪天一觉醒来,想起有我这样一个女儿。我没理他。
爸爸见我不肯跟他走,就跟美树下了最后的通牒。他说他是我的法定监护人,如果美树不肯把我还给他,他就去起诉美树。
那些天,美树情绪低落,回到家,坐在沙发上不说话。我使劲攥住美树的手说,我不用谁来监护,还有两个月,我就满18岁了。我不会离开你,你是我永远的妈妈,是我的亲人,是上天送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美树泪流满面,她的委屈她的欣慰都在这眼泪里面。是的,美树不是我的亲妈妈,她不过是偶然与我相遇,与我纠缠在一起,6年的时光,纠缠出一份血肉相连的亲情。为了我,34岁的美树没有男朋友。
我看着美树说,妈妈,求求你别不要我,我会听你的话,大学毕业后,我会挣很多的钱孝敬你,你是上天赐给我的天使妈妈,我是你永远的小公主,邋遢的小脏猪。
美树说不出话来,眼泪一直流个不停,我们紧紧地拥在了一起。我是何其幸运,在超市里捡到一个妈妈,从此与爱搭上边。因为爱,我从灰姑娘变成了公主。
(陈冲摘自《星期9·伴读郎》2006年第12期)
(作者:积雪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