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婆婆,永远的母亲

可是,我终于还是没办法守住对她的承诺,在她离去两年后,我终于不再是她家的媳妇。
  婆婆住在乡下,很普通的一位乡下老人。
  婆婆小时候家里很穷,8岁便做了公公家的童养媳。但婆婆靠着几十只鸡蛋和两只公鸡,居然能将儿子养得白白胖胖,非常可爱。这段历史成为婆婆终生的骄傲,而更令她骄傲的是,她目不识丁却培育了一个出色的大学生,这个大学生还给她娶了个更加出色的大学生媳妇。
  于是每一次我们下乡去看她,她像要举行重大的庆典一样,提前几天就开始打扫房子,并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向乡邻们播发这一喜讯,今天想来,我在那个穷乡僻壤的确享受到了最高的礼遇。她疼我远远甚过疼她儿子。
  婆婆没有色泽鲜艳质地良好的衣服,没有使用过任何化妆品,没有用香皂洗过澡,没有在身上喷过香水,也没有上理发店修饰过她那有些花白显得干燥的头发。岁月的风尘早已把她打磨得忘了性别,忘了她除了是个母亲是个妻子,她还是个女人,一个有足够的理由把自己整理得很美丽的女人。
  我也买衣服给她,但她很少穿,舍不得让新衣服染上油烟味,加上不习惯“穿得像个新媳妇(婆婆语录)”,所以一直小心翼翼地收藏在柜子里。公公曾悄悄告诉我,婆婆有时候会在晚上穿上新衣服要公公看,美滋滋地享受那么几分钟。作为纯粹的女人,她的观众永远只有公公一个人,而她享受到的纯粹的快乐可能并不逊于那些有着成千上万观众的明星们的快乐。我也给婆婆买吃的,但她不是留着在亲戚朋友生日时送人,就是留着给她的外孙。有时候留得时间太久,以至于霉变,霉变得不是太严重她会洗干净了自个儿吃掉。实在没办法吃,扔掉了会心疼好多天。婆婆一直不肯进城里住,她害怕城市各种嘈杂的声音,害怕在迷宫一样的街道上迷失方向,她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家家总是关门闭户?她更放心不下家里的鸡鸭,那就像她的孩子一样宝贵。第一次入住我的家时,我结婚差不多两年了,当时她儿子出差,我们以需要她来给我做伴为由,才终于请动她。
  婆婆有哮喘病,喜欢吐痰,在乡下早养成随地吐痰的习惯。吐完了才知道吐错了地方,立即神色慌张地拿拖把擦。
  婆婆也不习惯换鞋,穿着一双拖鞋会由厨房到厕所再到卧室,弄得家里到处都湿漉漉油腻腻,特别地让我不爽。每天下了班,我用来打扫卫生的时间就成倍地增加。不知道是不是人老了,婆婆跑厕所跑得特别勤,但用过厕所,老是忘了冲,有几次打开厕所门,难闻的气味让我毫不夸张地吐起来。
  婆婆喜欢做饭,不过只要我在家,是绝对不让她做的,倘若哪天中午我没回家,她自个儿做饭,晚餐时我就得很努力地清洗灶台,这无疑给我增加了额外负担。婆婆也敏感地发现了我的疲惫和日甚一日的不耐烦,于是常常在有意无意中流露出她的愧疚感。她也一天比一天憔悴,安闲空洞了她的生活内容,同时也空洞了她的精神领域。
  我说,去公园走走吧。她不敢。怕回来找不着家。我说看看电视吧,她说听不明白,花花绿绿晃得人眼花头晕,我知道她想家了。在她自己家里,她一直是个总指挥,每天有一家人的饭菜要操心,有一群鸡鸭要安置,一不留神还要兼管乡亲们的家事,最惬意的是随时可以和老姐妹们张家长李家短的唠嗑,在乡下,在那个山清水媚的地方,在那个她生活了几十年有着无法割舍的牵念的故土,她穿梭在屋前屋后屋里屋外,行走于三姑六婆家,每分钟都填得满满的,每分钟都是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说话可以大着嗓门,走路能够无所顾忌。对她而言,那是多么精彩的生活,她强烈地感觉到了一种需要。离开了乡下那个家,婆婆就像离开了水的鱼。可是,她儿子没有回来,她也不好意思向我提起回家的事,我当然更不便主动提出。尽管这个时候,我的忍耐差不多已到达极限,我不知道这种情形继续下去,我会不会先自爆发。
  终于还是爆发了。就在她儿子要回来的前一天,发生了一件事。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她像汇报什么特大功劳似的告诉我,她把我昨天换下来的毛衣洗了。
  我一听就呆了,冲到阳台上,取下毛衣,我的上帝,毛衣缩成了一小团,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第一次冲着婆婆发了火。
  我看你很累,想帮帮你。婆婆的声音充满了怯意和委屈。
  可是你只会帮倒忙。你知不知道这件衣服上个月才买的,800块哪!
  800!与其说婆婆是惊叫,还不如说是惨叫。
  她的失态吓了我一跳。我抬头看见她的脸色惨白,才知道自己可能吓坏老人了。算了,您也累了,睡吧。我垂头丧气,捧着心爱的毛衣,欲哭无泪。这天晚上我们睡得很早,家里的空气有些沉闷。不知什么时候,我被小声的咳嗽声吵醒,并听见有轻轻的脚步声,婆婆的哮喘只怕又犯了。轻轻打开门,只见婆婆正蹑手蹑脚地走进厕所,然后听见她咳嗽吐痰,接着有冲水的声音,一会就出来了,到了她的卧室前,小心换鞋,进了房间,整个动作轻而有序。我想还是不要打扰婆婆休息,明天上药店给她买点儿药吧。刚要关门,婆婆又出来了,换鞋,走往厕所,咳嗽,吐痰,冲水,出厕所,换鞋,进卧室。我以为她在梦游呢。可是看她如此反复了多次,才顿悟,原来婆婆是在练习吐痰和换鞋的习惯。我轻轻关了门,靠在门上。忍不住泪流满面。我可怜的婆婆!
  第二天做好早餐,婆婆还没醒,折腾了一个晚上,这会儿是真正的累了,我没叫醒她,就上班去了。因为开会,直到晚上七点才回家。其时先生已经回来,正黑着脸坐在客厅。
  这么晚才回来,手机又打不通,妈呢?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电话就响了,我们同时扑过去,他把话筒抢到手中,是派出所打来的,原来婆婆逛街逛了一天,迷路了,身上又没钱买东西吃,晕倒在街上,现在才醒过来。她晕倒的地方,从我们家即使坐车也要半个多小时,从来不敢独自上街的老人怎么会走那么远呢?她想干什么?
  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婆婆和护士聊得正投机。她看见我,笑得脸像一朵盛开的菊花,仿佛昨晚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媳妇,我终于找着了毛衣,你快看看是不是和你的那件一样?价钱是一样的。只这一句话,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能确定,这是婆婆这辈子花钱最奢侈的一次,对于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两半用的老人来说,这是怎样的牺牲?这种牺牲中渗透的是一种怎样圣洁的母爱?
  不久,我的婚姻开始裂缝,口子越来越大。但我一直努力地瞒着婆婆。可能因为下乡的次数少起来,细心的婆婆还是有些觉察,更加体贴关怀我。而每到相聚,她便会把所有空余时间用来和我聊天,她说得最多的是她儿子小时候的事,说她儿子是如何的善良老实厚道,也希望我能够包容他儿子的粗心。说到动情处,她会忍不住抹眼泪。我的心里酸酸的,我知道她想用她真诚纯朴的爱修补我们婚姻的缺口。面对着这位慈母,面对着她头上一天天多起来的白发,面对着她眼中一天天堆积起来的忧郁,我又怎能将“离婚”两字说出口?因此,我以婆婆同样的坚忍,维护着一个不再有爱的家,也维系着婆婆完整的快乐。直到她去世,我也没有破围城而出。弥留之际,婆婆已经说不出话来,却紧紧抓着我的手,无限依恋温柔地看着我,浑浊的泪却无声地滑落,我知道那更是血,凝聚着一个女人一辈子最后的希冀和恳求。可是,我终于还是没办法守住对她的承诺,在她离去两年后,我终于不再是她家的媳妇。
  我曾经的婆婆,我永远的母亲,不知您是否能够谅解。
  (郎萍摘自《中国女性》2007年第1期)
(作者:烟 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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