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患了重感冒,挂了几瓶水,打了十几针,仍不大见效。妈妈得知情况后,急忙打电话让我到老家治病。
老家能治什么病,我心里直犯嘀咕。这几年,到处奔波,好久没回老家了。跟丈夫交代了一番,便匆匆忙忙往家赶。
下了车,踏着那条熟悉而又陌生的小路,路旁一棵楝树上,几只喜鹊正在欢快地叫着。我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天空蓝汪汪的,好久没看过这么蓝的天了。今天逢集,一路上碰到很多熟人,他们对我发自内心的热情是我十多年来在城里很少能感觉到的。
一到家,妈妈正在擀面条,她身上穿了件褪了色的毛衣,额头上沁着许多细小的汗珠。妈妈变老了,头发全白了,我一阵心酸,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妈妈今年六十多岁了,岁月的沧桑在她脸上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
妈妈看着我,笑着说:“这是你最爱吃的豆面条,过一会儿等水烧开,面条下进去,再放一把苋菜,盛出来后用辣椒酱一调,你吃过后保管病就好了。”
我满不在乎地说:“妈,你又不是医生,能治什么病?”妈妈拍了拍手上的面,直起腰杆得意地说:“傻孩子,你忘了,小时候你起痄腮,脸肿得像馒头,不是我用癞蛤蟆皮给贴好的?”
妈妈接着说:“不光我能看病,你奶奶也能看。”
噢,我想起来了。那年,弟弟被马蜂蜇了,头上顿时起了个大包,疼得在地上直打滚。奶奶见状,快步走到菜园里拽了一团青草在石臼里捣捣,敷在弟弟的包上。不知是奶奶的诚心感动了上苍,还是青草里的凉性发生了作用,弟弟的疼痛果然减轻了。
记得小时候有个头疼脑热的,只要妈妈用热毛巾敷敷,嘴里叽里咕噜地祷告祷告,喝一碗姜汤,被子一盖,发发汗,不久就好了。
见我要帮忙做饭,妈妈认真地说:“到田野去转转,农村空气好,对身体有好处。”
我漫不经心地往村南转,经过李婶家,李婶和李大爷正在吃早饭。门口的一棵老榆树下,一头老黄牛在嚼着干草。李大爷的背明显驼了,胡子全白了,满口牙早已不齐全了,满是老茧的手端着一个大粗黑碗。他喝着稀饭,就着自家腌的咸腊菜,桌上放着几头生大蒜,他把饼放在稀饭里泡,饼很黑,但老两口吃得很香甜。李婶说:“去年连阴天,小麦发了芽,饼又黑又黏,幸亏是现在,要是以前碰到这样的年成,那就糟了。现在的孩子,那可是太享福了。我们就是收再多的粮食你大爷也合不得糟蹋一粒,没有粮食的年月真是太难了,要是有粮食,我那小三子也不会送给人。”李婶揉了揉眼,理了理额上的白发,眼睛直愣愣地看着门前的老榆树。
从李婶家出来,走过刘老四家的鱼塘,远远就看见八十多岁的郑老爹身上斜挎着那杆铜烟袋在吃力地用锹翻地,清风拂过,他的胡子一抖一抖地动。他看见我,冲我直点头,脸上挂满笑容。郑老爹身后的一片大蒜,蒜薹直往上蹿,他家的大黄狗在田里跑来跑去,一条小水牛在田埂上悠闲地吃着草,不住地把尾巴甩过来甩过去。郑老爹当过村支部书记,老伴10年前就去世了,几个孩子在城里上班,二儿子还是一家公司老板,但他守着老家,一刻也闲不住。
我的步子越来越轻,经过小时候放牛的苇地边,几排洋槐树花疯了一样地开,格外惹眼。杨叔叔带着他的孙子板儿在那儿够槐花。风掠过苇地,芦苇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槐花清幽的香气硬往鼻孔里钻。板儿从这个枝头蹿到那个枝头,把大把大把嫩生生的槐花使劲往下撂。杨叔叔一边往筐里拾,一边用毛巾擦着汗。看见我,杨叔叔便要我带点儿槐花到城里去。他笑眯眯地说:“槐花放在热水里汆一下,晒干后放鸡蛋,好吃!要是里面再放点儿虾米,味道就更鲜了。你要是不走,明天我就叫你婶子给你做。”
我心想,现在城里的孩子吃起金针菜蛋汤都觉得没味道,但一看到杨叔叔那股热情劲儿,我还是满口答应了。
回来的路上,转过一座石桥向右拐,我来到了奶奶的坟上。奶奶和爷爷是并棺的,坟墓堆得很高,坟上早已长满了青草,四周还有几个大大小小的洞窟。一阵微风吹过,我仿佛又看到奶奶迈着那双小脚去拿热毛巾给我焐眼,又看到了奶奶弯着瘦小的身子给弟弟洗澡,又看到了奶奶佝偻着脊背在院子里替妹妹梳头。我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坟前。
第二天,我要走了。路过自家的菜地,妈妈正在挑粪水浇菜。我的心里酸酸的,一点儿也不觉得味道难闻。妈妈说:“你的病好些了吧,都是在城里闷的。”过了一会儿,妈妈又深情地说:“听说这次人事调整,你有些情绪。其实,人生一世,有些东西想得得不到,有些东西想推又推不掉。庄子上大家小户的,哪家能事事顺心,可日子还不是这么过?你看,河里的芦苇割了一茬又一茬,还是长出芦苇,小草死了一回又一回又生出小草,什么事还是顺其自然为好。”
见我不说话,妈妈又说:“有什么事不能总闷在心里,不要老惦着家里,不要总想着自己,心里有什么,回趟家就好了。”
我的眼里早已贮满泪水,轻声地应了一句:“唉!”
(章旬力摘自《散文》2006年第12期)
(作者:潘合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