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我们的眼睛不怕春天的阴翳

1
  
  从法院出来,漫天黄沙几乎一下子把我打倒,我晃了一下身子,闭上眼,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后面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我转过身,挡在他必经的路上,我说:梁至善,这回你满意了?他没出声,倒是后面姑姑叔叔虎视眈眈地围上来,说:至美,你别欺人太甚,你跟你妈吃香的喝辣的去了,你也不想想至善的日子怎么过?
  我瞪着他们:你们别说得好听,我们要带至善走,你们同意吗?
  至善的盲杖向前触了触,碰到我,至善的手打了过来,我一躲,他的整个手臂在空气里使劲一抡,失去重心,向前倒了过来。我上前扶住他,他趁势给了我一个嘴巴。
  我捂住半边脸,泪再次夺眶而出,就为了12万元钱,值得吗?
  阳光下,我冷冷地说:粱至善,我没有占你便宜,我也没有错,我只是拿回属于我的那份钱而已。
  不远处,妈妈哭得肝肠寸断。
  那年春天,我18岁,沙尘暴一再来袭,而我,把哥哥梁至善告上了法庭。
  
  2
  
  事情还得从我15岁那年冬天说起,父亲为了多挣些钱补贴家用,去山里的林场伐木头。结果,一根红松没有顺山倒,正好把父亲砸在了下面。
  噩耗传来,一家人哭成了一片。妈妈身体不好,至善先天性眼盲,我才上初三。有父亲在,家里的日子已是风雨飘摇,他不在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林场一推六二五,说父亲不按规程操作,出了事故,概不负责。叔叔跑了几趟城里,请了律师,打起了官司,最终赔了12万。叔叔说:这钱我替至善存着,孩子这样,咱们不能动。
  说完,屋子里没人吭声。许久,哥哥说:叔,这钱归我对不对?那拿出来给我妈治病吧?
  姑姑悄悄拉了拉至善的棉袄,说:你后半辈子全指望这钱了。妈说:我没意见,留给至善吧!就这样,日子依旧清贫,那12万元横亘在我们母子3人中间,没人提,却成了心结。
  春天时,有人给妈介绍人家。妈对我说:至美,妈才44岁,至善眼瞎,你又是女孩,妈得为自己打算打算,我哭,却无力改变任何事。
  那晚,我跟至善说:哥,你有了那些钱,真的会幸福吗?哥哥没吭声,月光下,他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他对妈说:妈,如果我把那钱要回来给你,你会不走吗?妈用脖子上的头巾擦了擦眼睛,不说话。
  丁香花开时,妈悄悄收拾了个小包,走出了那个破烂的家,她出门时,我和至善都没去送。
  姑姑来接至善,她说:至美,你上你的学,你哥哥不用你管。我踢了一下破椅子腿说,我要带至善去县里,上盲校,认字了,再学学按摩,那样就可以自食其力了。
  姑姑的嘴撇到了耳根上。良久,至善说:妹,你别管我了,好好上你的学,好好奔自已的前程。学费、生活费我会让叔给你送去的。
  至善被姑姑拉着走出了小院。透过前窗户的大玻璃,我看到至善回了一下头。但是,他看不到我满脸的泪。
  16岁那年春天,家成了冰房子,我成了一只孤雁。
  
  3
  
  拿着从梁至善那打官司赢回来的4万元,我迈进了大学校园。3年里,我没有回过村庄,没有见过梁至善。偶尔,会在梦里,梦到他翻着灰白的眼睛骂我:你是个强盗,你为了你自己,居然告亲生哥哥!
  从梦里醒过来,枕边冰凉。
  小时候,村子里的孩子跟在哥哥后面叫瞎子,他不敢出去,我领着他,拉着他的盲杖,有男孩故意上来挑衅,我手里攥了石头,扔出去,没打着人家,男孩上来揪我的头发,我疯了一样喊:让你欺负我哥,当我们老粱家没人了是咋?
  哥在我身后喊:妹,咱别打了,你会吃亏的。爸爸悄悄对我说:你哥有些自卑,怕伤了你。每次你替他打架,他都会偷偷哭。
  从那以后,我再不在哥哥面前打架。谁家的孩子向哥哥丢了石子,骂了他,我都会记住,把哥哥送回家后,跟他单挑。
  后来,村子里的男孩子都很害怕我,见面叫我梅超风,哥哥也再没有人敢来欺负。
  9月,初秋的风很硬,我回到了这个魂牵梦萦的县城。
  我先去了妈妈的小村子。妈妈老了很多,见了我先抹了眼泪。
  她说:如果你哥的眼睛不是看不见,根本就不会有你了。哥3岁那年,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时,爸哭了,他说:小丫头,你是老天爷派来照顾你哥的。听后我的泪止也止不住。
  
  4
  
  我一大早赶回熟悉的村庄,成片的稻田,摇铃般的大豆,一切都是梦里的情景。我万没想到见到哥哥会是那样的情景。
  远远地,我看到高高瘦瘦的一个人站在猪圈边上,白背心,红拖鞋,我停了下来,那会是哥哥吗?
  我走到他面前,泪淌进了嘴里,很涩很苦。他侧着耳朵听脚步声,我说:哥,你咋不多穿点儿衣服呢,这么冷的天,感冒了咋整?
  他手里的桶“砰”地掉在了地上。他说:你回来干啥?大学不是还有一年才毕业吗?
  婶子从屋里走出来,哟了一声,说:至美又回来跟你哥打官司来了?
  我冷冷地说:这回是跟你们打官司来了,你们是怎么对待我哥的?
  我跟婶子吵了起来。哥吼了一声,说:至美,你跟我来。
  哥跌跌撞撞地把我拉到爸的坟上,他说:跪下。
  我瞅了瞅面无表情的哥哥,跪了下去。哥也跪了下去。
  他说:爸,我不孝,一定惹你生气了。那一年,我听了姑姑叔叔的挑拨离间,不给至美上大学的钱,还打了她。这些年,我一直不肯动那笔钱,我的眼盲了,但我的心没有瞎,我不能拿你用命换来的钱享受,我不能原谅自己为了这钱跟妈和妹妹全闹翻了……
  至善说不下去了,我已泣不成声:爸,是我不对,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该把哥哥扔下……你说我是上天派来照顾哥的,可我没照顾好他……
  哥哥告诉我,他这几年过得很苦,吃人家的剩饭菜,住到仓房里。我说,那些钱呢?
  哥哥把头低下了:我没让他们动那些钱,我也没动……我很恨那些钱,如果没有它,我们兄妹也不会闹得……
  妹,开始我跟姑姑去,只是想不拖累你,让你安安心心上学。后来,你向我要钱上大学,他们说:你高飞了,就再不会回来了,所以我才不给,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没想到你把我告上法庭……
  这些年,我反复地想,那钱是爸的,应该有你一份,也应该有妈一份,我太自私了,所以,吃这些苦,都是我活该!
  我抱住哥的胳膊使劲哭,我说:哥,你还记得我小时候说要做你的眼睛的话吗?这3年里,我总是梦见你骂我没良心,骂我贪财,哥,没有那些钱,我也能养活你!
  哥使劲地点头。瑟瑟的秋风里,我却感觉心里暖暖的。春天里那场官司终于像我们眼睛里的阴翳一样,消失了。
  哥摸着我的脸说:那次打得很疼吧!我说:很疼,所以,你以后要加倍补偿我,对我好,听我的。
  哥哥笑了,回头对着山林说:爸,你看这丫头又欺负我!
  (张迪摘自《女报·情感》2006年第12期)
(作者:风为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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