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对娘收养弟弟感到十分不满,因为弟弟有些傻气,15岁的人了,还在读小学四年级,其中二年级就读了3年。我只比弟弟大一岁,却已上了高中,还是班长。我便讥笑他:“雷子,你真聪明,连读书都是按平方、立方来算。”弟弟听不懂,傻傻地笑。末了,我的脸倏地一变:“真是浪费娘的血汗钱!”弟弟这才懂了,闷闷地低下头。当年,我读小学二年级时,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听人说弟弟是娘捡来的。我去问娘,娘脸色大变,非常紧张地问是谁说的,我说村里人说的,不过,我没听得那么清楚,因为村里人见我来了,就闭了嘴。娘气愤地说道:“你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你和雷子都是我十月怀胎,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他怎么能是捡的呢?”
娘尽管百般解释,弟弟确实是她亲生的,可我已不相信了,因为那时我已有10岁,我有自己的判断力。
我读书太成器了,奖状每年都会捧三四张回来,而弟弟不但成了留级大王,而且憨憨的,常常成为别人取笑的对象。当他有次数学考试再度挂零时,老师恨铁不成钢地说:“雷子呀,你把长肉的功夫用一点点到学习上,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老师没办法,来家访,并拿着弟弟的“鸭蛋”成绩单,求娘:“雷子天生不是读书的料,与你家的大儿霆子完全是两个娘生的。你们让雷子辍学吧。我们老师也不容易,他影响我们的升学率啊!”老师又说:“他有个好身体,打工是一把好手,世上成功的路不只有读书这一条哩。”
娘黯然,问弟弟:“雷子,咱认了吧,你个头都比老师高了,还读小学就不行了。”
弟弟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老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送走老师,我背着娘,狠狠地白了弟弟一眼:“难怪你是个抱蛋(捡来的),死笨!”
娘的耳朵却很灵,一个急转身,一个巴掌凌空举起,在将要扇在我脸上时,突然停下手,声音气得变了调:“霆子,你别太过分,他是你亲弟弟,你知道……”娘来了一个急刹车,生生地将后半截话咽回去了。我躲过了一顿打,伸了伸舌头,赶紧溜回自己的房间。
说实话,娘很不容易,将我和弟弟拉扯大,不是一般女人所能挺过来的。我家靠摆渡为生,自打爹砍柴摔死后,娘就接过了爹的橹,成了河上的女艄公,一直到今天,娘也没想着再嫁人。
弟弟辍学后,陪娘在河上摆渡,以前娘一个人也能干的活儿,现在却是两人干,而生意并没增加,我在高中的学费反而大幅上涨了,如果进入了大学,那学费可更不得了。娘就托人给雷子找了一份活儿,让他去窑炉厂烧磁砖。弟弟不想去,因为村里曾有一个乡亲在窑炉厂干活时,窑炉忽然爆炸,那乡亲被活埋在里面了,扒出来时,人成了焦炭。无论娘好说歹说,弟弟就是不去,娘无奈地看着我,看得出,娘对送弟出门打工也不是很愿意。我没作声,溜回房间做作业了。到了冬天枯水季节,狭长的河流瘦得像一根细细的琴弦,拉着细细的曲儿,行人抬腿便过了河,渡船只好停摆了。趁娘出去干活时,我突然从房间里窜出来,恨恨地对弟弟说:“雷子,你若是读书比我强,我宁愿辍学供你,可你又没长读书那根筋。告诉你,我们说是兄弟,其实你是娘捡的,娘瞒着没用,乡亲们都知道。不是俺娘捡你,你不知死了多少年了。再说那窑炉厂出事故,也是偶然中的偶然,哪能经常碰到?”我语锋咄咄逼人,弟弟害怕了,说:“哥,那我、我去!”
17岁的弟弟去了几十里外的窑炉厂,每月能挣四五百元钱,我的学杂费一下变得宽裕许多,没了后顾之忧的我,读书更加专心了,2005年夏,我以600多分的优异成绩考上了华中师范大学,家里请客,弟弟特地请假回来,在众人的鼓动下,他犹豫了半天,才憨憨地握着我的手,说:“恭喜哥哥考上大学!”我的手却感到一阵生疼,掰开弟弟的手掌一看,那是怎样的一双手掌啊,不但粗糙得像老树皮,而且伤痕累累。我的心一紧,弟弟缩回手,说:“没……没事……”
“哥,你放心读,学费有我哩!”弟弟又说。于是我揣着弟弟和娘共同凑的5500元钱,无限风光地到华师报到了。
2006年4月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娘打来的电话,弟弟因连续加班而疲劳至极,在窑炉厂出事了——他的左手卷进了传送带,被送进了县医院。
我不寒而栗,请了假,飞一样赶回家,娘坐在弟弟病床前,眼睛肿得像桃子。做了手术的弟弟因打了麻药,尚处于昏睡中,但他的左手截肢到肘关节以上了,鲜血渗出白白的纱布,呈现出刺目的大红。医生说:“病人流血太多,至少需要输400毫升血液,对他的身体恢复有极大好处。”我二话不说,撸起袖子说:“大夫,抽我的!”娘却将我拉到一边,沉静地说:“霆子,事已至此,我不得不说出真相,你和雷子确实不是一个娘生的。”
“啊?”我终于还是暗吃一惊,虽然一直怀疑这份血缘情,但不能肯定,眼下,却被娘亲口证实了。“但是,”娘缓缓地说,“霆子啊,知道吗?雷子才是我亲生的,而你,却是我在船上捡的!真的,你才是我捡的!”这一声,像惊雷,像巨棒,重重打在我脑门子上,我眼前金花四溅,一切都在颠倒旋转。娘说:“当年,雷子他爸酒后砍柴摔死后,雷子在娘肚子里已有4个月了,这是他爸唯一的骨血,娘一定要生下来。从那时起,娘就接过了摆渡的橹。那年夏天,河里正涨水,船上来了一个抱着婴儿的妇女,船到河心时,她请我抱一抱孩子,我刚接过来,就听她说,大姐,娃儿叫霆子,今天才半岁,托付给你了,因为我没法活下去……话还没说完,她就跳河了。娘放下娃儿,跟着也跳下去救人,却因为涨水,河水太浑浊,怎么也找不着她,娘只好爬上船。娘却因此着凉而发起了高烧,久久不退,只好打了一针,就是这一针害了娘腹中的雷子,使他先天大脑迟钝。”我惊得捂紧嘴巴,生怕心脏跳出来摔在地上而跌得粉碎,我无法相信自己的听觉,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娘正宗的传人,我一直以尖酸刻薄的态度对待可怜的弟弟……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想起问娘一句话:“娘,你为啥不把我送到福利院呢?你过得也是这样艰难啊!”娘说:“因为,你是弃婴,而娘曾经也是弃婴,是雷子的爷爷奶奶收留了娘,视娘如亲闺女,待娘长大后,让娘与雷子他爸成了亲。”
“娘啊!谢谢您,您就是我的再生亲娘!”我抱着娘,哽哽咽咽。
雷子从昏睡中醒来,看见我,又惊喜又愧疚:“哥,对不起,都怪我打瞌睡了,才出了事。”我俯下身,将脸贴在弟弟脸上,痛断肝肠:“雷子,是哥将你逼成这样,哥不是东西啊!”
弟弟说:“哥,你咋这样说呢?哥,老板那里还有我2900元的工钱没有结,等我伤好了,我再去拿回来,你来年的学费就有一大半了。”这话,听得我泪流满面。弟弟看看我,又看看娘,然后怯生生地问娘:“娘,我真是捡的吗?我娘怎么不要我呢?”娘摇摇头,看了看弟弟的半截手臂,泪水失控地涌出来:“雷子,你和哥哥都是娘生的,上天看着,娘不会撒谎的。”弟弟放心地笑了,又眼巴巴地问我:“哥,我都这样了,你将来还会管我吗?”
“管,一管到底,不管你,我就会遭天打雷劈!”我发了一句毒誓,然后抱着弟弟,呜呜哭了,而娘,继续滚着泪,那是良心的泪花……
(刘可荣摘自《爱情婚姻家庭》2007年第3期,洪钟奇图)
(作者:王恒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