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小镇上的人都喜欢捏泥人。姥姥的手艺在镇子上数一数二,很有名的。捏泥人是用模具,把和好的胶泥放入固定的模具里,你要什么人物,就选择什么样的模具,选择了什么样的模具,捏出来的就是什么样的人物。姥姥捏出来的泥人有皇上,有将帅,也有随从和佣人。
捏泥人,关键在于土质,土质要有韧性,怎么折腾也不会有裂痕,反复拿捏后,也不会失了胶性。因此,捏泥人,泥的土质就成了关键。土是到处都有的,天下哪儿没有土呢。但许多土,却不能用来捏泥人。要成为泥人的土质,首先就得具备被拿捏的柔软与胶性,不然不行。
小时候,为了找到好的土,我们常常要跑很远的地方,要下很大的工夫。但好的胶泥却不是人人都能找到的。所以我们做孩子的时候,老师和大人们总是希望我们将来能做一块“好泥”,总拿好的泥土来打比喻。
于是,“做一块好泥”也就成了我们将来闯荡世界的一个标准。在我的老家,大人们常会说:这孩子将来会是一块“好泥”!这是一种最高等级的夸赞了。
久而久之,在我的印象里,只有能被拿捏、听话的泥土,才能算是“好泥”。其他的土质在我的眼里,都是无用的废物,甚至被加上了不好的烙印。
不只是我,我们镇子上的孩子都是这个认识:长大成人后,一定要做一块“好泥”!时间久了,我被“好泥”的意识所强化,渐渐地形成了一种人生概念,将来不管到哪里,都要做一块“好泥”!这观念成了我人生在世的一种标准和向往。
天下的“好泥”,自然是不多的。“好泥”的条件是柔软、黏合而又有胶性,永远要随着捏家手里的感觉变化来回,随心所欲。只有如此,你才能变成一块有模有样的“好泥”!
长大成人后,我确实按照“好泥”的标准生活了许多年。我迷恋着一块“好泥”的标准。我把世上所有的好品质,好事情,好命运,都归结为首先得是一块“好泥”的范畴。
我曾因为没有做到一块“好泥”而自暴自弃过,也曾因为自己不是一块“好泥”而伤心悲痛过。我在努力适应别人的过程中苟求过自己。可我还是没有令人满意。我似乎不适于做一块“好泥”。
做“好泥”原来并不容易,甚至常常要与许多事物发生冲突。渐渐地我发现,大多数的人,似乎都不适于做一块“好泥”。有些人的性格,天生就与“好泥”的标准相悖。
活到40岁上,我才知道,我要做一块好泥的认识,原来是有误的。人总不能像一块胶泥那样任人捏造揉搓。天下有许多事,是需要个性的。许多有个性、有思想的人,反而做不了“好泥”。而那些从好泥当中被剔出去的渣子,往往倒有可能是金子、玉石或是稀有矿物。
原来“好泥”,并不代表所有好的品质,原来“好泥”的作用是那么的有限,原来“好泥”多半是别人手里的产物。
漫漫人生,岁月改变了我对“好泥”的认识。我不再按照“好泥”的标准去生活。
不再单纯做“好泥”的想法,反而让我的生活变得自在,从容,丰富,有了更多的自主和自信。
不过,我仍常常怀念小时候,和姥姥一起捏泥人的那段生活。只是现在我才懂得,世上大多数的人,其实都不属于“好泥”的范畴。但他们并非不是优秀的人。正是因为我们不一定是一块“好泥”,反而可以成为一块好砖,一块好矿,甚至一块闪闪发光的金子。
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被别人拿捏在手里,然后放入模具,按照别人的标准生活做事。即被别人赏识的“好泥”!一种是“好泥”之外的物质。他们虽然不可能在别人的模具里发光,却有着自己的光彩。
(汪新才摘自2007年4月3日《北京晚报》,刘吟龙图)
(作者:星 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