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做你的姐姐

1
  
  公共汽车停留了半分钟后,在狭窄的公路上缓缓地朝前驶去。他转头,路的对面,通往村子的小路口,她正站在那里,推着一辆自行车,等了很久的样子。他没想到她真的会来接他。
  她也看到了他,隔着不宽的路冲他招手,唤他:“冬娃——”
  他的心就是一酸。冬娃是他的小名,很长时间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了。这几年,在那个离家偏远的监狱,他的名字被四个数字代替了。那四个数字是他内心耻辱的符号。那时候因为年轻不懂事,他跟着几个混蛋小子抢劫,还伤了人,被判了七年刑。因为表现好,他被提前一年半释放,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回家。除了家,哪里还有他的存身之处呢?而她也早早地写信给他,要他一定回来,说,她和哥在家里等他。
  这些年,他已经忘记自己的小名了,而从未见过面的她,却这样唤了他的小名,像小时候娘唤他一样,让他心里酸酸的。他竭力掩饰着,迟疑了一下,磨蹭着朝着她走过去。倒是她落落大方地笑着,伸手将他的行李拿过来放在自行车后架上,说:“冬娃,来,你推着车,咱回家吧。”
  她比他想象中年轻,看上去,似乎比他大不了两岁,穿一件碎花的上衣,黑色长裤,短发。她也比他想象中漂亮,白白的皮肤,大眼睛,笑容温和。在他生活的那个大山里面的小村庄,几乎看不到这样标致的女人了。漂亮的女人谁会嫁到这个穷山沟里来呢?两年前,他知道哥娶了媳妇,是个山外的女子,是哥在广州打工时认识的。她不嫌弃哥住在偏僻的穷山沟,不嫌弃哥没有了父母,甚至不嫌弃哥有个正在监狱服刑的弟弟,把自己嫁了过来。为这,那时候他把自己所有攒下的钱,托管教买了条细细的18K金的项链寄给了她,并对哥说,你要好好地待嫂子。
  看着她,他想,哥是有福气的,她真的是个好人呢。
  她推了他一把,说:“愣什么,走啊!”
  他扶过了车把,看了她一眼,低低地叫了声:“嫂子。”
  “别叫嫂子,以后就叫姐。”她笑,然后说,“你哥本来说了来接你的,可是一直没得着空回来,别生他的气,昨天他还托人捎信,要我千万别忘了接你,他心里惦记着你呢……”
  他应着,推着自行车朝前走,心里多少有些失落——他已经三年多没有见到哥了。开始哥去看过他几次,可是去一趟真的太远了,而且后来他在监狱里也过得习惯了。后来的两年,就只和哥书信联系了。可是他想见到哥,爹妈走了以后,是大他七岁的哥把他养大的,他却不争气……想着,眼圈就开始红。
  她好像看出他的心思,说:“冬娃,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现在回来了,跟着姐好好过日子。”
  她边走边跟他随意地聊着天,说这个村子,说哥,说家里的新房子……他的心开始暖起来,没有看到哥的遗憾,也被身边这个温和的女人打消了,忽然就觉得她那么亲,真的像是自己的姐,也有点儿像娘。他想,真的回家了,回家真好。
  终于到家了!他还记得当年家里的情形,房子矮小破败潮湿,里面凌乱肮脏,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他和哥吃饭都要蹲在地上,到处扔着兄弟俩破旧的脏衣服。那时候,兄弟两个能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哪里在意得了其他。而现在,家真的像个家了,院子里种着树,养着鸡,屋门前一条黑色的小狗慵懒地睡着,听到他的声音,警觉地站起来看着他。她吆喝小狗,说,黑子,是自家人,不许叫。小狗便顺从地冲他摇头摆尾。
  屋子里窗明几净,简单的几样家具也是整整齐齐。她的卧房在东边,他的在西边,他床上的被褥散发着新棉花的味道,床边衣架上,挂着两套新衣服。是给他的。
  他怔怔地四下打量着,她已利落地把他的行李打开收拾好,在外屋喊他:“冬娃,饿了吧,出来洗把脸,这就吃饭了。”
  “嫂子。”他回头唤了一声,又再说不出话。她板下脸,装着生气的样子,说:“不是跟你说过了叫姐?叫姐吧,叫姐亲。”
  他低下头,片刻,叫了声:“姐。”
  她脆脆地答应了,脸上绽出笑容来。他都不记得多久没有吃过那样可口的饭菜了,她蒸的大馒头他一口气吃下了三个,她在旁边看着他,不时给他夹菜,目光里不无疼爱。
  那晚,睡在自己的家里,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舒适和安逸。
  
  2
  
  他在家里闲了几天,哥一直没回来。家里没有电话。她说,哥过几天就会写信来,别怨你哥,他也都是为了这个家。
  他哪里会不知道呢,只是想哥。何况还有她在家里,他已经习惯了她叫他冬娃,自己叫她姐。在一个家里,他也和她飞快熟悉起来,他每天看她屋里屋外地忙碌,会主动帮她做家务,她也不拒绝,像使唤自己亲弟弟一样使唤他去打水,扫院子,割草喂羊……还要他每天穿得干净整齐,并要他去见村邻和亲戚。有时她会跟着,一副坦然的神情,好像他是在外面读了几年书回来,甚至会同村人说,我弟回来了,看,是个帅小伙子了。语气还是微微自豪的。她的态度影响着他,他慢慢摒弃了心底的自卑,从容地过起了生活。
  然后农忙开始了,哥依旧没回来。她说,哥寄钱回来了,让她出去找些短工来帮忙秋收。他说,不用了,不是有我呢。姐弟两个就利落地把秋庄稼收回了家,然后趁着天好,早早种上了麦子。
  农忙后歇息了几天,她又开始张罗起来,独自一个人去了两趟30公里外的县城,回来,就开始收拾他的衣服,说,已经给他报过名了,要他去县城学开车。
  他先是吃惊,然后死活不肯。他知道学开车要花不少钱,连学费带生活费下来,没有5000块钱是不够的,这是她和哥的血汗钱,他不能花。
  那天,他彻底知道了她的固执,根本想不到她会发那样大的脾气,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什么都不学,以后就在家这样耗着,让你哥在外面打工养着你?你就不能有点儿出息?那么大的男人了,老闲在家里算怎么回事!”
  她板着脸,好像要愤怒地哭出来。
  他妥协了,说:“姐你别生气,我去。”
  她这才笑起来,说:“这就对了,以后,哥和姐还指望你呢。”
  他的鼻子又是一酸,再不说话。第二天,她送他去了县城,给他安置好了,匆匆赶回家来。
  他格外刻苦,比所有人都更用心地学习。她隔几天就会去看他,带着她蒸的馒头、她炒的鸡蛋和换洗的衣服一最后一次,她带去了一个年轻女孩。女孩二十出头的样子,纤细精巧的五官很是招人疼爱,在她身后看着他羞涩地笑。他明白过来,脸一下红了,却又偷偷看女孩,心里动动荡荡的。女孩也不断偷着打量他,这个时候的他,是个英俊健朗的大小伙子…
  
  3
  
  他顺利拿到驾照,因为勤奋又懂事,很快找到了工作。顺理成章,婚事也订了下来。
  好日子慢慢临近,他问她:“写信让哥回来吗?”不等她回答,又说,“要不我去找他?”
  她摇头,说:“你哥还是回不来,他跟人家签了合同的,有个工程,不做完谁都不许走。你哥说,工程完了他就再不用出苦力了,人家答应让他做工头呢。这都熬了大半年了,现在一回来,不又白做了。”
  他无奈,说:“姐,也不是哥非回来不可,是你太辛苦了,哥也该回来看看你了。”
  她笑笑:“以后你哥看我的日子多着呢,你要不嫌姐不是你亲姐,就让我把这事给你办了。”
  这样,几天后,他就把女孩娶回了家。在家待了几天,他回去上班,叮嘱妻子好好照顾姐。他说:“要是让姐不高兴,看我回来不收拾你。”
  妻羞涩地笑,姐的眼睛却红了,说:“有你这样的弟,谁都不敢欺负我,放心走吧。”然后,又是一番细碎的叮嘱。这次,叮瞩得特别久特别多。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那是姐最后一次叮嘱他。半个月后,妻匆匆跑去县城找他,说,姐走了。她只回了一趟娘家,姐就不见了,留了一封信给他。
  他急急地把信拆开,看到她娟秀的小字:弟,姐走了。其实在你回来之前,我和你哥已经离婚了。他找到了自己新的生活,一种永远脱离了山村和贫穷的生活。别怪你哥,这么多年,是他抚养和照顾着你,对你,他有恩,永远都是你最亲的亲人。我和他,是缘分已尽了吧!所以,我不让你叫我嫂子,只让你叫我姐。是我要你哥答应我瞒着你的。弟,还记得你送姐的那条项链吗?还有那时你对你哥说的话。那是我收到的最最珍贵的礼物。当时我就想,以后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的亲人,我都会像爱自己的亲弟弟一样爱你,所以,当我知道你要回来,我就决定等你,等你把日子过好……现在姐可以放心地走了。别怪姐,姐还年轻,还要过自己的生活,以后,一切都会好的……
  姐——他只喊了一声,一米八高的大男人,眼泪流了一脸。
  (陆小林摘自《妇女》2007年第6期)
(作者:宁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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