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花店在罗拓的写字楼对面。他常常在黄昏时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进店,也不说话,从花篮里抽一些花草,搭配之下,是另一种夺人的潋滟美丽。递给我:“算一下,多少钱?”
罗拓盯着我在计算器上跳动的手指说:“你应该去弹琴而不是在这里卖花。”
“我更喜欢开花店。”
罗拓就不说话,专注地看我的手指,至于那些花是送给谁的,我从不肯追究与自己无关的事。罗拓渐渐来得频繁,却不见买花,只告诉我某些鲜花怎样搭配才更完美。
他总是抱着包好的鲜花问我:“送给谁?”
我用鼻子哼哼地笑:“喜欢谁就送给谁嘛。”那时,我们已熟悉得可以,他随便喝我杯子里的水,面皮厚厚地说这是在和我间接接吻。我心里热一下,嘴上说啊呸。
2
一次,罗拓正坐在店里抽烟,懒散地伸着长长的腿,指点我怎样用细碎的叶子点缀一朵花的美丽。他说:“傻西,你一天到晚忙着给别人包装幸福,为什么就不想想自己?”罗拓已叫我傻西而不是小西,我喜欢这个名字,黏稠亲昵的感觉。
他咬着香烟看我,夕阳弥漫进来,花香满屋,一屋子安然的静谧,花草的叶子在细微的风里喘息。一个穿着蓝色职业套装的女子,一直站在门口,用矜持保持她不想丢掉的从容。
我说:“小姐,您要花吗?”其实,我是明白的,纠葛在她眼里的前尘,只与罗拓有关。
罗拓摇过转椅,慢慢站起来:“欣兰。”没有慌张,仿佛一切皆在掌握。
“哦,原来你在这里。”
罗拓说:“最近有点忙。”欣兰笑笑,伤痛坚持着不肯泄露给我们看:“哦,知道了,是该很忙,都忙到花店里了。”
罗拓笑了笑,有些无奈:“晚上一起吃饭怎么样?”
受伤的眼神,欣兰还是藏不住,她掏出一串钥匙,撕扯系在上面业已陈旧的中国结,她撕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它固执在上面不肯离开。欣兰把它扔在柜台上:“或许我早该还给你。”
她离去,是依旧的昂扬。
3
罗拓说,某一天早晨上班时,他被街对面的那个女孩子迷住,一边唱歌一边用手指在门面玻璃上画满锦簇的鲜花。他想知道这个女孩子的心,是不是像春天的原野,开满了鲜花。
这是他买花的初衷。
我没有足够的定力拒绝一场爱情如此开始,可以不要这样的开始,但我无力拒绝罗拓这个沉默时嘴角都带着温暖的男人。
罗拓把他家的钥匙塞进我的掌心:“傻西,你什么时候想去都可以。”
我看它们,圆润的,被使用过的痕迹。即使上面的中国结不在了,却依旧弥漫着欣兰的气息,它们被我锁在抽屉里。爱会让每一个女孩子细腻如丝,我不是罗拓眼里的傻西,不想让罗拓看成是随便轻贱的女孩子。心却一直被他攥在掌心里,暖暖中有一丝窒息的痛。
雪花蔓延了北方的天空,我出生在凛冽的天气,罗拓送的生日礼物是一部彩信手机,他把我拥在胸前,拍了一张传到自己手机上:“任何时候,只要想你,就可以把你的傻样抓过来。”
那夜,和罗拓私密到没有丁点儿缝隙。
4
我奔跑在圣诞前夜的街上,买圣诞树以及漂亮的挂件。爱情让这个冬天变暖,这个圣诞与往常不同。
我抱着巨大而蓬松的圣诞树,第一次,我使用这串钥匙,给罗拓惊喜。
罗拓却在家里,他扒拉开圣诞树,喃喃说:“傻西。”我扔了圣诞树打他:“讨厌,本想给你惊喜的。”
罗拓怔怔地望着我:“傻西,傻西……”泪就涌出来。
我从没见过流泪的罗拓,我说:“罗拓你别吓我。”
从罗拓躲躲闪闪的叙述中,知道欣兰被公司的员工扣留了。因为失恋,欣兰无心经营,甚至吸毒,公司败落得厉害,几乎处在濒临破产的边缘。四个月没拿到薪水的员工愤怒地扣留了欣兰,让她筹集资金。
罗拓眼里装满自责,它们像坚硬的石子,纷纷撞向我的身体,我听见了自己被击中的声音。
罗拓猛然间抓住我:“都是我……”我缓缓说:“罗拓,需要多少钱?”罗拓说了一个数字,几十号人,4个月的工资,它们巨大无比地积压过来,我只能怔怔,这是我无能为力的唯一表情。
罗拓望着倒在地板上的圣诞树,惨淡一笑:“傻西,我打算把房子抵押出去。”这时,我才看见罗拓攥着一个文件夹。我打开它们,是罗拓全部的家当,甚至零零散散的票子。我哭了,抱着我的圣诞树哭了:“罗拓,你让我把它放在哪里?”其实,我的哭泣,与圣诞树无关,穿过罗拓的眼神,我洞穿了所有的未来。
5
圣诞夜,在一家叫伤的酒吧,暖暖的酒一点点沸腾了身体。罗拓以及点点滴滴,若飞旋的花瓣,晃啊晃地,眼泪落下来,一直喝到酒吧里只有我和调酒师。
我望着他,边喝边笑边落泪,看着他把头发漂得跟五彩的鸡毛掸子的模样我就想笑。他把红茶放在我面前:“喝杯茶如何?”我不理他,我没醉,心,从未如此清晰过,所有的片段来回闪断,像落叶缓缓滑过季节的末梢。狂欢人群渐渐疏离,黎明一点点逼进酒吧,终于,我给罗拓打了手机,拍了一张黎明的天空,传过去:罗拓,圣诞快乐。
然后,我隔着一杯酒望着手机彩屏,恍恍惚惚好像隔绝了一个世纪。
它清脆地响起来,我跟调酒师说:“请你帮我按一下接收键。”他看看我,我说:“按。”他按下去,隔着琥珀色的葡萄酒,我看见安睡如婴的罗拓,蜷缩在晨曦穿透的床上:你也圣诞快乐。
他头边的另一个枕头,有着明显凹陷的痕迹。这是我坚持着一定看到最后的结局,才肯让心彻底死去。
他睡了,拍照片发彩信的,定然是欣兰无疑。
我说:“来,跟我拍张合影。”我揽着调酒师五彩鸡毛掸子一样的脑袋,绽开灿烂的红唇。然后按键,发送。
调酒师的手里捏着面巾纸,随时准备为我拭泪。我却笑了,内心干枯,所有的液体,已消耗殆尽,我只想找一张床,好好地,睡上一觉,醒来时,已是往事无痕。
6
街上的阳光,招摇满街。我睁不开眼,一路抬着手,遮在额上,慢慢地走。一双熟悉的脚停在面前,我没有抬头,而是轻轻地绕过去。它们踢踢打打地跟在身后。手机响了,我没看,它一次次响起,伶仃的声音让我心力憔悴。
我打开手机,彩屏上的罗拓与我近在咫尺,一张又一张,几乎相同的镜头,我们咫尺之间的侧影,下面有罗拓的字:一直发到你停在我的面前。又一张:一直发到你站下。……直发到你回过头……一直发到你听我说我爱你。
我怎么可能接受一个刚刚还睡在别的女人身边的男子的求爱?飞奔着穿越街心,心像雪花,飘飘地落满了这个城市的角落。迎面撞到一辆车上,世界便像了旋转的摩天轮。
醒来时,欣兰在。我缓缓地扭过头,不想看见下一幕。欣兰说:“如果可以,请原谅我。”
然后我知道了整个阴谋,其实欣兰根本没有吸毒也没有破产,更没有被扣留,她只想用这样的方式让罗拓陪她过个圣诞节而已,不知情的罗拓却为此奔波得心力憔悴。今天早晨,她才告诉罗拓真相,“那一刻,他像疯狂的牛,一个旧情重燃的人怎会睡得那么香?我只是把客房的枕头搬过去而已。”
我眨着眼睛看她,她拍拍我的手:“如果拥有你的幸福,即使不再醒来又如何?”
我不停地问自己:信不信?信不信?
手机响了,是罗拓,他的表情伤心欲绝,下面是我蹭着调酒师五彩脑袋的照片:傻西,难道一夜之间你爱上了一只火鸡?
望着望着,眼泪哗啦就落下来,拍了自己的脸传过去:撞残了的傻西只能爱上一只火鸡。
罗拓一头扎进来:“傻西,车没撞你,是你一头扎到车上,吓晕了而已。”
我爱罗拓,爱上这个圣诞,像传奇。
(陈阳摘自《分忧》2007年第6期)
(作者:连 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