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是在哪里曾看到一则资讯:美国人类学家对1000名死者进行调查,其中40%的男人在弥留之际都有一句想说的话——“还是妈妈好。”
那还是我刚刚记事时,整整一个春夏老天滴雨不下,地里的庄稼全都早死了。
妈妈和婶娘坐在大门洞拉话,我在一旁傻傻地玩儿。说到了年馑,妈妈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望着烘热的天空一个劲儿地念叨:
“颗粒不收,颗粒不收,我们孩子吃啥呀?吃啥呀?”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她那布满愁容的脸上流下了眼泪……
小学二年级的冬天,我期末考试成绩特别优秀。
放学回家,我跑到妈妈跟前,异常高兴地说:“妈妈,妈妈,学校在墙上贴出榜了,我是第一名啊!”
“真的?真的?”妈妈一把把我搂在她的怀里,眼里饱含着激动的泪水……
上了高中以后,我长成了大小伙。
放寒假那天,我步行90华里回到家,妈妈高兴极了。
她取出一块猪肉来,边拿刀切边对我说:“这是二斤半,差点儿让你爹给卖了。我说杀猪的时候你不在家,没吃上肉,得多留上一块,给孩儿补上。”
妈妈把肉烧上,过了一阵儿,对我说:“我出去一会儿,肉快熟了,你就趁热吃些,妈妈回来再给你们蒸米饭、烩菜。”
闻着肉香,我馋极了,拿起一双筷子,就着热锅,忘乎所以地一块接一块夹着吃。不一会儿,锅里就只剩下了汤。
妈妈乐颠颠地回来了,揭开锅盖一看,“肉呢?”
我说:“我吃了!”
“全吃了?”
“嗯!”
妈妈先是一愣,接着一把把我搂过去,失声哭泣:“哎呀呀!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把我娃烤(又饿又馋)成这个样了?你在外边是咋生活的呀?”
妈妈没有想到,她为全家人准备烩菜的肉,被我一个人就给吃了个精光。妈妈没有一丝一毫的怪罪,而是伤感、自责,揪心地爱我疼我,不停地抚摸着我的头,满面泪流……
二十多岁的时候,我在省城的一所大学就读。因为家穷,掏不起路费,寒暑假都不能回家看妈妈。
整整三年之后,我下狠心决定回一次家。我把消息告诉了妈妈,她老人家从此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每天下午都要在大门口走来走去,看着远方的路,渴望能瞭见我的身影出现。
那天,我背着行囊走进了她的视线,我和妈妈从两头跑来……妈妈把我揽进了她的怀,大声地哭喊:“孩子啊孩子,妈妈想你,想你啊!”
我给妈妈擦眼泪,可怎么也擦不完……
三十多岁的时候,我为生计和事业开始四处奔波,一次又一次地放弃了探望妈妈的机会。我总以为把钱寄到家,妈妈就会高兴的。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汇款单每回送到妈妈的手里,她老人家都要痛哭一场。
邻居大娘不解,问她:“你这是怎么回事?”
妈妈回答:“我不想要钱呀!我想见到我的孩子呀!”
在盼望我归来的日子里,妈妈经常会搬来一个高凳放在大门口,坐在那儿远眺、发呆、流泪……
我真要归来时,再也不敢提前把消息告诉她老人家了。
有一天,在和煦的阳光下,妈妈照旧坐在门前守望,邻里几位大娘也过来闲聊,妈妈对我的思念暂时被排解。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我知道她老人家的视力已经不行了,就径直走过去,弯下腰,想逗个乐儿,几乎是用脸贴着脸去看她。
她显然有些生气,不快地喊:“你是谁?干啥呀!”
“是我,你不认识啦,”我故意大声说。
“啊呀,老天爷!我的孩子!我想也没想到……”妈妈说着,一把抱住我,号啕痛哭起来,“我想也没想到,想也没想到呀!”
当接到“母亲病危速回”的电报时,我心急如焚,无论如何也不能不回去看她老人家了。
让妈妈老去的病苦是腹部疼痛,那天妈妈的精神稍有好转,能坐起来说话了,我像过去一样,头枕着妈妈的大腿,躺在炕上和她聊天、逗乐儿,因为她最喜欢这样。
不知为什么,我一时心犯迷糊,就悄声无息地睡着了,醒来看手表,入眠时间至少也有90分钟。我怀着沉重的自责对妈妈说:“睡了这么长时间,把你的腿压麻了吧?”
“没有,真的。你枕妈妈的腿,时间再长,妈妈从来也不会麻的,我倒是奇怪,你枕着我的腿,这么长时间了,我肚疼的病也一直没有发作啊。”妈妈面带喜色,一板一眼地说着。可是,她突然发现我在偷偷地哭泣,也赶紧背过脸去用手抓着衣袖,偷偷地揩去了她那跟着流下来的眼泪……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的妈妈的眼泪。
妈妈走了,她的眼泪也枯竭了;可我还在,还能继续流淌原本属于她的泪……
(武宣摘自《女友·家园》2007年第5期)
(作者:沙 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