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亲爱的妈妈：你知道吗，有一些话，我从未对你说过。如果你还是那个健步如飞的妈妈，我可能会很难为情说出它们。可是，你是带着癌细胞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妈妈，我必须珍惜每一次和你说话的机会，珍惜我能看到你听到你的每一天。
　　妈妈，你让我心疼。我是什么时候发现你老了的呢?可能就是去年我去探望你的那个下午，在已经无力的阳光里，我突然发现深陷在沙发里的你，老了，缩了。你脸上的皱纹那么深，以至于你喜怒哀乐的表情都变得不是那么清晰。我还发现，你变矮了，我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必须面对你无可奈何地变老甚至变丑，但我还是没有想到，仅仅一年多，你就老成了这样。这速度，快得残忍。
　　更残忍的是疾病。你不知道你执著要来北京看我的那一夜，对于我是多么艰难。你睡在我的床上，蜷着身子，就像一个大婴孩。你白天戴着的假发套放在小桌边，你的头圆圆亮亮的，没有一根头发……我的光头的妈妈，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化疗后你最真实的样子!整整一夜，我就那么涕泪滂沱地看着你，哭到呼吸困难，心，一片一片地碎裂……
　　妈妈，你不知道的是，在29岁之前，我对你是有很深的抱怨的。对别人来说，“妈妈”这个词，总是意味着抚育、包容、无私的爱和一生不离不弃的牵绊。可妈妈你不是这样，你生了我，却不能养我。在我半岁不到，还不会叫你“妈妈”的时候，你就把我送到山东乡下寄养了。你从来不能像其他的妈妈一样跟我说“你小时候”如何如何，因为你根本不曾看着我成长。我学会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我跌了多少跤才学会走路……你都不知道。你把我接到身边时，我已经10岁，扎着双辫，眼神狂野又无知。我带着高粱味的山东方言被嘲笑，我的身上脏脏的，头上生着虱子，还传给了我的同桌，被当众检查头发并揪出了证据，我羞愤得无以复加，我把这一切全怪在你头上：就是因为你不把我留在身边，我才会得到这样的羞辱。
　　
　　我跟你不亲，没有天然的母女间的亲密和依恋。我认定你不爱我。虽然我看到你努力爱我，你试图让我适应城市生活，你也帮助我融入我们的家……但是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这太晚了，也太难了。
　　妈妈，你是否知道，为什么我上大学以及我参加工作，都离你那么远?这都是因为，我认为你不会在意我，我只有冷暖自知。妈妈，这可能是你必须面对的：对一个人来说，建立依恋关系最关键的那个阶段，你不在我的生命里，你也因此必须接受来自女儿的疏远和抗拒。
　　直到29岁，我自己要做妈妈了，我才真正地在身体上和精神上跟你有了联结，整整16个小时的宫缩，这是世界上最残酷也最伟大的一种刑，对我来说无比艰难的时刻，妈妈，你的形象在我心底里越来越清晰。我第一次知道了，我是以一种怎样的方式来到这个世界上……妈妈，无论你有多忽视我，单单是为了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你所经历的怀胎十月和生产之痛，我一下子放下了对你所有的怨恨——是你给了我生命，让我生而为人，有人的尊严，是你给了我“女人”这个性别，让我体验作为女人的爱与丰富。妈妈，你永远不知道，就在我自己成为母亲的这一天，我真正地从内心里跟你和解了。没有任何仪式，可是却非常重要，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蜕变完成了——我不再有怨，我开始感恩!也是从这一天，我明白了你，明白了我对你的怨恨里其实有深深的爱!
　　当我决定爱你，我却发现，我根本不了解你。我知道，你是一个天下少见的好女人，我亲眼看到你把一个讨饭的怀孕女人请到家里，做好吃的给她，又给她蒸了馒头带着上路。可是除了你的善良，我根本不了解你的命运和你的心灵。你的一切，就像一棵经历风风雨雨看尽沧桑的老树，所有故事都静默地记刻在年轮里。
　　在一个根本不理解你的男人身边，你生活了整整四十多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过来的?你的无怨无悔的忠贞和你的容忍，我那大男子主义的父亲理解吗?人们说，往往是那些忍辱负重的好女人会得癌症。妈妈，你到底承受了生命中怎样的不能承受之重，而让癌这种疯狂的植物在你的身体里生长呢?妈妈，对你，我有太多的不懂得!我一直说要爱自然爱人类爱家国爱朋友，可是，我不曾真正地搀扶过你，在任何你需要我的时候……
　　妈妈，你知道什么是我最想对你说的话吗?我爱你!我确信，我的接受旧式教育的父亲从未对你说过，他最应该说这句话，但他永远不会说出口……
　　亲爱的妈妈，你从不是一个完美的妈妈，但对我来说，你是唯一的，真实的，不可替代的，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因为你，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完全不同：我继承了你的容貌，继承了你的基因，我同时继承了你对人类对世界的爱的态度。即使死亡在某一天一定要把你和我分开，妈妈，我还是相信，你没有离开我，因为你已经把自己种在了我的身体里……
（作者：遇　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