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9月5日,下午,厦门。雨后放晴,湛蓝的海水泛着粼粼波光,阵阵细浪冲上沙滩,仿佛在欢迎一位刚从北国而来的远客。他沿着海边,欣喜地拣拾着美丽的贝壳。那一年,他已45岁。
初到厦门,他觉得“风景绝佳”。但后来,他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来描述这里的大学,是“硬将一排洋房,摆在荒岛的海边上”。
有人说他冷漠刻薄,不苟言笑,难以接近,但他在给爱人的信中却饶有兴致地讲起了厦门大学里流传的笑话:教员寄宿舍有两所,一所住单身者曰“博学楼”,一所住有夫人者曰“兼爱楼”。他的爱人曾经是他的学生,当他们分处厦门、广州两地时,他主动承诺,对于女生,“我决定目不斜视”。
对厦门的蚂蚁,他用“可怕极了”四个字来形容——有一种小而红的,无处不到。那些蚂蚁时时觊觎他的点心和糖,即使他住在四楼也是如此。有时他只好无奈地将一包点心和蚂蚁一同抛到草地里去。后来他想出了一条妙计,就是将糖放在碗里,将碗放在贮水的盘中,这样形成一个四面围水的防御工事,蚂蚁只能望洋兴叹。他很为这个小智慧而得意。
他的幽默有时真让人忍俊不禁。据说,有一次,他到一家理发店去理发。理发师见他穿着一件旧长袍,便像剪草般替他乱剪一通了事。他随便从口袋里抓了一把铜板塞给理发师,比应付的多了很多。过了一个多月,他又去那家理发店理发,这次,理发师特别细致周到。理完发,他把钱数了数,给了理发师一个应付的数额。理发师忍不住问:“先生,这次怎么不多给些了?”
他答道:“上次你胡乱地剪,我就胡乱地给,这次你认真地剪,我当然就认真地给了!”
他所住的宿舍楼下,有一片花圃用有刺的铁丝拦着,他居然要看看它有怎样的拦阻力,就跳了一回试试。跳是跳过去了,但那刺果然有效,刺了他两个小伤,一股上,一膝旁,好在并不深……
还有,“这里颇多小蛇,常见被打死者,颚部多不膨大,大抵是没有什么毒的,但到天暗,我便不到草地上走,连夜间小解也不下楼去了,就用瓷的唾壶装着,看夜半无人时,即从窗口泼下去。这虽然近于无赖,但学校的设备如此不完全,我也只得如此。”
作为一位知名学者,这种“近于无赖”的事情本来只可天知地知自己知的,但是他却毫不掩饰地对爱人说了,而且在把他和爱人间的往来书信结集出版时,也并未将这些文字删除。这绝对是一种率真的勇气。
他,就是鲁迅先生。
以上撷取的,仅是鲁迅在厦门短短4个多月里的几个画面,其实,关于他特立独行的趣闻,还有许多。
然而这些真实,往往被人们出于好心“避贤者讳”而忽略掉甚至掩饰掉了,以至于许多年来,在人们心目中,像鲁迅这样的伟人仿佛不食人间烟火,没有七情六欲,更不存在任何瑕疵。这反而造成了人们和鲁迅之间的隔膜,也扭曲了人们对鲁迅伟大心灵的理解。事实上,伟人自有其平凡的一面,这些未加粉饰的平凡处,正是让我们无须仰视的地方,譬如鲁迅——他的冷峻背后的小幽默,他的坦诚背后的小狡黠,他的宽容背后的小性子……去掉一切粉饰,还原本来面目,并没有贬损鲁迅的伟大,反而让我们感到,他是如此真实,如此可亲可近。
(黎义全摘自《城市快报》2008年12月16日,傅恒学图,图选自《第五届甘肃省版画展览作品集》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