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炎先生因为革命意志曾经十分坚定,与其老师断绝了师生关系。他师从俞曲园先生七年有余,师生情谊甚是深厚,此后太炎先生出乡梓,流日本,与其师不见者十又余年,一日归省恩师,被俞老师臭骂了一顿,话语难听:“不忠不孝,非人类也。”且十分绝情,要永断师生关系,说“曲园无是弟子”。这惹得太炎先生生了点毛毛火,作了一篇《谢本师》。谢者,非谢谢也,乃谢绝也,意思是,你不认我这个弟子,那我也不认你这个老师。在太炎先生那里,师情,我所欲也;革命,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师情而取革命也。非常吊诡的是,太炎先生的弟子周作人也写过一篇《谢本师》,因为太炎先生后来思想渐趋保守,将“汉奸”曾国藩尊为“人伦模范”,引起了其时革命觉悟很高的周作人的强烈不满:“先生现在似乎已将四十一余年来所主张的光复大义抛诸脑后了。我相信我的师不当这样,这样的也就不是我的师。先生昔日曾作《谢本师》一文,对于俞曲园先生表示脱离,不意我现今亦不得不谢先生……”
敢自嘲者真名士。太炎先生因反清,国这个家,已不容他了,所以,他出走日本。到了日本,生活曾经极度困窘,常常一连好几天都冷火冷灶,举不了火,每天买一块小麦饼度日;穿在身上的衣服,盖在肚皮上的被子,也有三年未洗。“困厄如此”而“德操弥厉”,依然不思悔改,性情也不曾稍改。他与日本人山根虎次郎一起办报,文斗解决不了问题,就武斗,互挥老拳。又常常上街,高呼“反革命”口号,多次差点进局子。一日,日本警察来查户口,叫他填写调查表,太炎先生一挥而就,填的是——职业:圣人;出身:私生子;年龄:万寿无疆。太炎先生并非私生子,非私生子而敢以私生子给自己头上扣粪,太炎先生可能是千古一人吧。
鲁迅先生曾经在《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里说:“太炎先生虽先前也以革命家现身,后来却退居于宁静的学者。”其实,在革命家与学问家的中间,太炎先生还做过小段时间的宦家。他与袁世凯恩怨两难忘却。袁欲复辟帝制,太炎先生曾于1914年1月7日,手持羽扇,扇柄上挂着袁世凯授予的二级大勋章,大摇大摆地来到总统府。袁知来者不善,拒不接见。章太炎在传达室久等,好不耐烦,最终暴跳如雷,口口声声大骂袁贼,掀翻传达室的桌椅,打碎门窗的玻璃,这就是当时京城家喻户晓的章太炎大闹总统府。此后袁下令对章太炎实行监禁,两人因大义而交恶。
其实,在此之前,太炎先生与袁世凯曾有过一段“蜜月期”。他曾致书袁世凯,力陈人才之重要,袁世凯看了,高兴地答道:“至理名言,亲切有味。”袁世凯还把他招致麾下,于1912年,委任为东北筹边使。太炎先生曾自供:“兄弟看来,不怕有神经病,只怕富贵利禄当面现前的时候,那神经病立刻好了,这才要不得呢!”在东北筹边使“现前的时候”,太炎先生的神经病是不是立刻好了,不太清楚。我们只知道,太炎先生获得了这一任命,高兴地前往长春走马上任了。太炎先生本色是书生,哪知道这所谓筹边使其实是个光杆司令,装相罢了。可是,他不太懂,上任之时,想象场面一定是隆重欢迎、热烈欢迎:机场有官员列队拍手掌,路边有小学生列队打腰鼓,晚上有文艺明星歌舞助兴。结果呢,什么都没有,惹得太炎先生大发雷霆:“本使为民国政府所任命,吉林地区官员竟敢目无本使,就是目无民国政府。”太炎先生还真把这帽子当回事了,可是呢,吉林都督陈昭常,也不抗辩,只是微微一哂。这不是自找难堪?这是王蒙先生所谓的尴尬风流吧,却是没了风流,只剩尴尬。
(范省身摘自《各界》2009年第4期,李 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