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爷爷还在世的时候,我家住在省政府的后山头。
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离家不远的一个院落里有一只美丽的波斯猫。它那一身洁白总是十分醒目地刺激着我,我渴望拥有这只宠物!可妈妈一听,双眼瞪得老大:“那怎么行!”似乎我的要求是想偷走人家的宝宝,“咱们自家不是有猫咪吗?”
天哪,我家有一只怎样的“猫咪”,我情愿没有陀长得土里土气,瘦小、孤僻而警觉,从不和人友好,没有半点人缘。有时我在院子里月光下见到它,才知道它的行动是一种神秘而阴险的潜行,不是偷偷地躲,就是急匆匆地奔。这只猫是小姑姑从实验室里抱回来的,是一只行将走上实验台的母猫生下的“遗腹子”。它的心灵被孤儿的命运扭曲、戕害了。它鄙薄自己,贱视自己;它惊恐地挣脱人的怀抱企图逃跑。我害怕它丢失,便四处关门。它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我喂它鲜美的鱼,它连连退缩。它的眼睛分明贪婪地盯着盘子里的鱼,却又一边贼溜溜地打量我,等到我不留神时,它一转眼就把鱼叼到阴暗旮旯处偷吃,搞得四处又腥又臭。
时光流逝,小猫长大了,它的丑态没变,心计却多了。春节前夕,小保姆夜间干完活回到自己的屋子,发出了可怕的尖叫声。大家拥进去探问,只见粉红色的被面被捣成…个小凹状,里头散发出猫尿的臭臊味,无疑是丑小猫的恶作剧。气头上的小姑姑逮住丑小猫;把它扔到墙外头去了。然而小保姆从此以后总努着嘴,仿佛精神上需要丑小猫赔偿她的损失。
终于有一天,全家人出门回来后发现小保姆已席卷行李衣物走了。就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互相埋怨时,我突然看见在走道的尽头,直通院子的门口,有一只猫影一掠而过,我飞也似的迫出去。丑小猫正要拐到西墙角处去,它扭头朝我一瞥仿佛飞矢中的,有些难解地击中我的心灵。也许该反思,我们对它是不是太残酷了点?我跑进屋,在饭厅的菜橱里拿了一大块鱼,放在盘子里端出去。果然它在鸡槽边转悠。我放下鱼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离去,在院子里遛了一圈,又踅回墙角,露出半边脸。我看见它埋头在盘子里,一缕阳光照在它突起的肩B甲骨上,耸起的毛发一颤一抖。看着这个敏感而脆弱的生命,我心生怜悯。它似乎发现了我,警觉地抬起头采,朝我喵了一声。我从来没有听见它的叫声,那么迟疑,那么凄清,对我而言是等待已久的,我满怀感激之情长叹一声,一颗孤独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心灵终于和我相印了。
我们搬家了,新房子在不远处。
在往后的日子里,我经常看见丑小猫在家门口徘徊,但无论我作出多少欢迎的姿态它也不肯走进家门。它依旧住在旧家,依旧蜷伏在杂物间。它不得不靠捕鼠为生,也偷吃别人家鸡槽里的剩饭,也许作孽到偷吃人家的鱼。总之,它逐渐演变为一只野猫。
有一天,我在饭桌上听爷爷和奶奶说,老房子要拆了,那个地方准备盖一座花园别墅。我又挂念起丑小猫了。夜晚我潜入老屋,悄悄拐进杂物间,摸索着打开灯,吓了我一大跳,丑小猫在喂奶!我看清了它的四个子女,正倒伏在它的身边吸奶。
两天后我放学回家,邻居的一个男孩对我说,他在我的旧家里捉到四只幼小的猫,并把它们扔到山下去了。
天一黑,我又奔去旧家的杂物间,打开灯,丑小猫从高高的窗台上落了下来,它朝我咪咪地叫着,一直走到我的脚下。声音持续不断,像哀求,像索要。非常凄凉,它大概一直在四处寻找自己的孩子,它要我帮忙。它因做了母亲而变得多情脆弱了。我的心灵被它刺激得发疼,我蹲下来,把它抱住,它非常不习惯与人亲近,但也许有求于我,不敢作太大的挣扎。我觉得自己是出于一种奇异的感情,极度的怜悯,才会不顾恶心,执拗地把它抱回家去。
在浴室里我悄悄地掩上门,把它放在浴盆里,打开热水器,用沐浴露把它好好洗了一遍。它一辈子也没有遭过此罪,吓得浑身发抖,挣扎不停,爪子把我的手都抓破了。好不容易洗罢,我用毛巾把它揩干,湿毛沾在一起,它看—上去只留一身的骨头。我把它放在地毯上,用电吹风吹它的湿毛,可是它倏地一下窜到我的床下去了。它大概在我的相当体面的卧室里自惭形秽了吧。我正思忖着出去给它搞些美味来,妈妈高亢的声音传来了。她一下子打开我的门,“你鬼鬼祟祟地干什么?”我一言不吐,妈妈走了,我瑟瑟地掩上门,锁死,然后朝床下望去,丑小猫不见了,我才发现在落下的窗帘后面,有一扇窗子是开的。
拆房子的声音像沉闷的滚雷,在远处炸响,牵动着我的心。
我忍不住又回到了老屋。杂物间的门已经倒了,一股恶臭扑面而来。角落里,有一团脏东西,毛发混乱,凝结着沙土和黑块;难以辨认,但我一眼就认出是丑小猫。我把它埋在我的卧室的窗下,还在那小小的坟墓上种了一些野草。我希望它来世不足一个不明身世的孤儿,而是如同波斯猫那样成为人们的掌上明珠。
(晓燕摘自《现代家庭》2000年第12期)
(作者:孟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