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小学时我是很调皮的。有一天老师当众宣布了一条“禁令”:不准苏步青出校门!
不能看到大街上各种有趣的事,着实使我苦恼了一阵子。但是,没过多久,我又对学校烧水的老虎灶发生了兴趣。奇怪,哪来这样一口大锅,可以烧那么多开水。有一次,我想出一个花招,拿只鸡蛋凿了个洞,丢进大锅里,看着蛋清蛋黄流出来,在气泡连串、不停翻滚的开水里凝成蛋花,真好玩啊!烧水师傅看到我在那儿看烧开水,便过来想问个究竟。毕竟自知做了坏事,我连忙撒腿就跑。烧水师傅一看整锅开水都变浑了,追着抓住我,狠狠地把我推倒在地,教训了我一顿,自那以后我就再不敢胡来了。
学习不用心,哪来好成绩?那学期,我得“背榜”,也就是全班最后一名。我们当时的学校每学期考试成绩都张榜公布,最后一名像把前面所有的人都背在背上,故称“背榜”。这么差的成绩拿回家去,父母连声叹气,一点也无办法。第二学期,我的学习还是没有长进;又得了“背榜”。第三学期,“背榜”依然与我结伴。老师把我父亲叫到学校,说我读不好书,还是让我学种田吧,一年还能省下两担米。
可是,父亲对我寄托太大的期望,而且相信管教得好,儿子一定会学好的。正好离我家15里的镇上新办了一所小学,学校离家较近,教师又讲闽南话,父亲就把我转学到这所小学。可对我来说,小时候养成的脾气,一时还是难改。我仍然不爱读书,四处乱逛。这种生性,当然得不到老师和同学的赞赏了。
有一件事,至今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被教国文的谢先生叫去谈话。老师指着手里的一篇作文问我:“这篇作文是你做的?”我拿过作文一看,脱口做出肯定的回答。谢先生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你是怎么做的?”我听后感到莫名其妙。要知道,我小时候阅读了许多优秀的古典名著,有些篇章我还能背出来。作文的笔法不少是仿照名著的。我面对谢先生说:“就这么做的,怎么想就怎么写。”这下可惹火了老师,他气呼呼地拿起笔,顺手批了个“毛”字(差的意思)。然后丢给我一句很难听的话:“走吧,抄来的文章再好,也只能骗自己而已,想骗我?你还能做出这样的文章?哼!”听了这番话,犹如当头一棒。谢先生平时对家境阔绰的学生格外垂青,而对寒酸又倔强的我,却表现出极不信任。
学国文的兴趣,一下子降到了零点,上国文课也成了我最反感的事,我还常常把头扭到一边;以示抗议。
五年级下学期,又发生了另外一件事。小学里新来了一位教师,名叫陈玉峰,五十多岁,身材矮小,脸又黄又瘦。第一堂地理课,他在黑板上挂出一幅世界地图,向学生介绍七大洲,四大洋,名山大川,还有英、法、美等国的地理位置。我每一次在课堂上周游世界,兴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宇宙之神妙,世界之大观,远胜过小镇上的街景和老虎灶的鸡蛋花,我迷上了地理课,也特别喜欢陈玉峰老师。有一次国文课我逃课,被陈老师发觉了,他问我为什么不上国文课,我振振有词地回答:“谢老师看不起我。”
“看不起?看不起你,你就不读书?这样到什么时候才会被人看得起呢?”我很委屈地把上次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陈老师,还说:“不信我把那篇古文背给你听,我的作文,就是学习这篇古文笔法写的。”陈老师并不想搞清楚文章是不是抄的,他沉默了一会儿,问我:“你父母送你到学校来干什么?”我说学习。他又问我向谁学?我说向老师学。接着他又开导我说:“父亲从家里挑米来交学费,你年年背榜,怎么对得起省吃俭用的父母?”话音刚落,我鼻子一酸,眼泪就扑簌簌落下来了。陈老师还继续说:“别人看不起你,就因为你足背榜生。假如你不是背榜生呢?假如你考第一呢?谁会小看你?”他又给我讲了一个牛顿小时候的故事:
牛顿也长在农村,到城里读书,成绩不好,同学们都欺侮他。有一次,一个同学无故打他,牛顿疼得蹲在地上,其他同学都哈哈大笑。那个同学成绩比他好,身体比他捧,平时牛顿不敢惹他,这次却忍无可忍,跳起来还击,把那个同学逼到墙角。那同学见牛顿如此勇猛,害怕了;只好认输。从这件事上,牛顿想到了一个道理,只要有骨气,肯拼搏,就能取胜。从此他努力学习,不久成绩就跃居全班第一,后来他成了闻名世界的科学家。
我听完陈老师讲的故事,心里非常激动,奋发向上的信心一下子增强了许多。我想通了,作文是我写的,老师怎么看是老师的事,和他闹别扭反而影响自己的学习,实在不合算。现在,陈老师又介绍我认识一位朋友——牛顿,我感到自己仿佛与少年牛顿站在同一个位置上,我有了学习的榜样。
后来,我的作业本上,“优”越来越多。平时我还帮父亲算账,帮村里人看信写信,再加上三学期都考了“头榜”,再也没人看不起我了。这一切使我对陈老师更加崇敬,他的一席话,可以说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1931年,我在日本获得理学博士学位后回乡探亲。小山沟里出了大博士,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我一眼看出,站在远处头发花白的足陈玉峰老师。我叫着恩师的名字,恭恭敬敬地把他请到上座。陈老师对着周围的人说:“有这样的学生,也算不枉度此一生。”我连忙接着说:“没恩师当年教诲,学生不敢奢望有今日。”临走时,我特地雇了一乘轿子,请陈老师上轿,自己跟在后面,步行30里地,把老师送回家去。
(刘大鹏摘自《名家》2000年第3期)
(作者:苏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