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夏天,刚当选日本艺术院会员的作家井伏鳟二,发表了一篇名为《母亲》的文章,追忆在故乡广岛乡下的母亲。文章保持一贯恬淡而幽默的风格,却把慈母疼爱幼子的心情,刻画得入木三分。其中有段对话,日后一再被引用:“鳟二,人家说你在东京写小说,照着什么写呀?”“……不过是看看山水风景或史书里的故事,听听周围的传闻,自己心里想的、社会上看到的,也就这些吧。”“那也得有个样本照着不是?”“书看得多了,总有法子。”“不查字典可不成。字千万要写对了。要是写错字不全白搭了?”
这番对话是井伏追忆十二三年前久别还乡的情景。那一年,1898年出生的他已近花甲,踏入文坛也有30年时间了,没想到母亲还把他当成小学生,要他千万记得查字典,别把字写错了。井伏当然没有跟母亲辩驳,原因是他本来就是个谨小慎微、凡事一再斟酌的人,每篇文章总是要一改再改才定稿发表。等到结集成书时,再改一次;出版“全集”还改一次。他的“修改癖”在日本文坛是出了名的。就连已被收入国语教科书的名作《山椒鱼》,短短几页的寓言故事,他也一改再改。最有名的开场白“山椒鱼很伤心”跟结尾句“就是现在,我也并不怎么生你的气”也都曾被删掉,搞到最后,选集都得注明所根据的版本,要不,读者还以为漏印了。
井伏鳟二这位酷爱旅行、画画跟钓鱼的作家,在日本文坛素有“仙人”之号,而他也真的一活活到了95岁,同辈横光利一、川端康成,甚至连弟子太宰治都墓木已拱了,他才驾鹤归去。这样的长寿,只怕是他母亲所想象不到的。幼年体弱多病的他,还曾因此而晚了一年才上学呢。井伏父亲早逝,祖父是个地主,喜欢收集古董字画。受其影响,他一心想当个画家,决意拜在当时画坛耆宿桥本关雪门下,谁知竟被拒绝了。伤心的他最后接受哥哥劝告,进入早稻田大学就读。
然而,不爱上课的他,最终也没能从早稻田毕业。在校几年里,他除了涂涂写写,几乎一事无成。但就算是写作,也是为了写给始终鼓励他、每天到宿舍叫他起床的好友青木南八看,而不及其他。1922年井伏惨遭退学,青木也病逝后,他便到处闲晃。到出版社当了编辑,却因出了一本忘记加上版权页的书而汗颜请辞了。处处碰壁的他,直到1929年重写旧作《禁闭》,并改名为《山椒鱼》之后,方被评论界所重视,渐渐有了文名。太宰治也是看过这篇文章,认定他是“一个遭埋没的怀才不遇型天才”而决心师事之的。
“幽默恬淡”几乎是人们对于“井伏文学”的定论。他的幽默,可说是与生俱来的。中学时期,他就曾冒名写信指正文豪森鸥外报纸文章的史实错误。可能怕对方不重视,还特别模仿老人笔迹跟语气(以“朽木三助”署名),鸥外见信吓了一跳,立刻在报端响应。后来,同学好友也想拥有大文豪的亲笔信,硬逼着他再写一封信给鸥外,井伏没办法,就替“朽木三助”发了一封讣闻,说他死了,也逼得鸥外不得不郑重其事地回了封信,吊唁一番。
井伏文学的恬淡风格,虽然骨子里也隐藏着日本传统“物哀”的文化基调,却与川端康成的恬淡很有些不同。川端文学,几乎是传承自日本上流文化茶道、花道……这一脉络,是属于淬炼过,甚至带有一些精英气息的恬淡。井伏则不然,他的文学,纯然是庶民性格,就是市井小民乐天知命的素朴笃实。其所表现出来的强韧的草根性,跟川端康成的文人风雅自伤,可说大不相同。熟悉台湾文学的读者,阅读井伏鳟二时,常会感觉到的,恐怕就是黄春明、郑清文加上郭松棻这三者的综合体。甚至,喜爱张大春《四喜忧国》的人,或者也可从其《遥拜队长》中感受到某种“异时同命”的时代悲哀。
井伏鳟二成名晚,也不曾拥有轰轰烈烈的文名,但他活得久,写得久,始终一志不懈。87岁再出自选集,一删竟删掉200万字。原因是,他认为“我这样的三流作家,全集有五卷就足够了”。会写文章不算什么,会删、敢删才是高人。娴于文事者,都知道这一道理。然而,识得破,忍不过,谁又愿意将自己的心血弃若敝屣般删除呢?想来也只有像井伏这样的“仙人”才能如此淡然处之吧。
雪炸裂于山峰
雪倾泻而下
坐在倾泻而下的雪上的
是熊
它挠着朝天的鼻子
安闲地
仿佛是在吸烟的样子
一只熊在那里
井伏鳟二写过这样一首小诗,那只处变不惊的熊,大约也就是这位“仙人”的写照了。
(郭 月摘自《书城》2009年2月号,宋德禄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