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风少年
长沙人对于即将去世的人会用这样一种方式表达:“二舅他爹快要谈四郎了。”谈四郎,就是办白喜事。在长沙乡间,谈四郎的一夜哀歌,会成为很多人磨灭不了的永恒记忆。
如果时光追溯到几十年前,长沙郊外一个叫思茅冲的地方,在红白喜事的人群里,在民间艺人的歌声当中,你肯定会看见一个打着赤脚的少年。他就站在那些艺人跟前,昂着头,目光中带着兴奋和痴迷。那个时候,没有人会想到这个满身尘土的乡下小子,有一天会站在奥斯卡的颁奖典礼上,成为享誉世界的中国音乐家。
长沙古代属楚国,楚风的影响根深蒂固,这种影响更是深入到了谭盾的骨髓之中。谭盾曾经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说,自己本质上是一个楚国人。他之所以这么说,跟他自小受到的那种楚文化的浸染是分不开的。
1957年出生的谭盾,有一段时间跟着外婆在乡下,从小听着那些巫师术士们的音乐长大。和那些自小受到正统音乐教育的人相比,谭盾接触音乐的最初方式,显然是富有传奇性的。这让他的音乐之路染上了浓厚的乡土气息,而正是这种从泥土中生长出来的东西,让谭盾的音乐生机勃勃、感人至深。
谭盾就像一只从“楚风”中放飞的纸鸢,不管他飞得多高、多远,拴着他的那根长线,始终固定在那片神奇的土地上。
谭盾知道用什么样的艺术手段去表现自己的艺术理想,这手段和他少年时受到的影响息息相关。他曾经多次谈到一个故事,年轻的时候,他在湘西遇见一个会用石头奏乐的老人,那些看似普通的石头,总会在老人手里奏出美妙的音乐。更神奇的是,每次演奏完,老人都会将石头丢在地上,排列出《易经》中的种种卦象。
谭盾痴迷了。这件事情也像很多年前的童年记忆一样,深深地留在了他的脑海里。许多年后,当他想为波士顿交响乐团创作交响乐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那个老人。他曾回到湘西去找,但是老人已经去世。自此之后,没有人知道石头音乐怎么演奏了。
这件事情直接促成了谭盾后来的重要作品《地图》。其中有一个“石鼓”的段落,表演者正是谭盾本人,他双手握着不同的石头,不断地敲击、拍打、摩擦。那段音乐激情飞扬,配合大屏幕上不断出现的石头落在地上的各种图案,神秘而感人。谭盾用这种方式完成了对那位老人的纪念,也展现了让他永远割舍不下的楚风对他的影响。
对于谭盾来说,音乐就是生活本身,生活就是音乐的来源。而真正创造音乐的,是那些农民,是那些在湘西河边洗衣服时放声歌唱的妇女,是那些青山流水间的民间艺人。
“在湘西的村子里边,人们如果想试一下那里的音响效果,就会自己叫一下‘呜……’这边一叫,那边就有回应。这样,山歌就起来了,势不可挡。”在很多场合,谭盾总是乐于谈他的童年,在泥土和民间艺人歌声中的童年。这样的童年,这样的记忆,对于他来说,是永远的表达方式。
从湖南到北京
谭盾有一把很特别的小提琴,说这把小提琴特别,是因为它只有3根弦。谭盾说这把琴是用舅舅的军转机会换来的,因为第4根弦价格贵,一直买不起。可就是这样一把琴,成了谭盾音乐之路的起点。
十八九岁的时候,谭盾从电台里听到来自费城交响乐团的音乐。“非常震撼,怎么这么大的声音?如此多的乐器,竟然演奏得如此整齐;那么长的音,像一条线一样平缓、准确。而我们平时接触的乐器,比如丝竹、古琴,听到的声音都是单一、纤细、颤抖、晃动的,仿佛看到不同的美人。从19岁开始,我决定尝试和这些美人打交道。”
1975年,谭盾被下放到了雷锋的故乡,他以为自己从此就和音乐无缘了。一年之后,事情就有了转机。1976年,湖南京剧团在下乡演出时发生了翻船事故,人员伤亡很多,省里决定招收一批音乐家把京剧团重新组建起来,拉得一手好胡琴的谭盾被挑中了。
1977年,高考恢复了,谭盾以“农民音乐家”的身份被推荐参加了考试。高考决定了谭盾一生的命运,也发生了不少有趣的事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坐着火车去考试,因为没有钱,谭盾只能逃票。为了逃避查票,他做了一块“厕所已坏”的牌子挂在厕所门上。“那次我在厕所里憋了二十几个小时,只吃了几个随身带的茶叶蛋,又饿又臭,难受极了。”火车到站的时候,谭盾已经筋疲力尽。
考试的时候,谭盾拿着他那把3根弦的小提琴站在了老师面前,老师让他拉一段莫扎特的曲子,他不知道莫扎特是谁,也没听说过贝多芬。谭盾把他的那把小提琴当成二胡拉,可正是音乐里面那种扎根于泥土的东西,感染了主考老师。但是考试之后,自我感觉不错的谭盾,却接到了落榜通知。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打电话去询问才得知,他没有被录取,是因为小便检查没有通过。这让谭盾大为诧异,因为他清楚自己的身体绝对没有问题。后来一检查,问题出在医院的那批试管上。谭盾就拿着体检单来到北京,最终进入了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
据说,谭盾是挑着一根扁担,前面一个背包后面一个水桶进校园的,当时班上就有人叫他“湖南地主”。从湖南到北京,谭盾是带着一肚子的湖南民歌来的。和那些受过正统音乐教育的同学相比,谭盾显然有很大差距,但是音乐方面的天分和湖南人的执著,使得他成了同期学员中的佼佼者,更被誉为当时中央音乐学院的“四大才子”之一。
那段特殊的经历,使谭盾和他的同学在东西方音乐速成教育的冲突中,成了一群音乐疯子。对于他们来说,传统音乐已经不能吸引他们,他们需要一种更加新颖的艺术形式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情感。
1979年,谭盾创作了自己的第一部交响乐作品《离骚》。“22岁我写《离骚》,借屈原之口,表达一切不满与愤世嫉俗。在这个交响乐中,我用了很多的板鼓、箫等民族乐器和一些前卫的技术、音响。”作品一出来就引起了很大争议,有人欣赏,也有人反对、批评。谭盾不为所动,不断在声音和技术上进行探索。1983年的交响曲《风雅颂》获得了国际作曲大奖,其后的一系列作品也都在国际上屡屡折桂,尚在学校的谭盾成了最早获得国际大奖的中国作曲家。
这个时候,谭盾有些不满足了。他需要一个更大的舞台,一个能够彻底给他自由的舞台——他要出国。
骑士的留学生活
1986年,获得哥伦比亚大学奖学金的谭盾,带着改变西方音乐的决心,来到了纽约。这时的谭盾像一个高贵的骑士,有着自己的理想。他要把中国音乐带到世界,让世界聆听来自中国的声音;他要用自己的自由和想像,用自己的思考来完成对传统音乐的革新与颠覆。
但是迎接他的,却是一条异常艰辛的道路。
作为一个世界性的城市,纽约包容着世界各国的文化,聚集了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各色人等。对于谭盾来说,这个世界太复杂也太庞大。他第一次到纽约,印象深刻的就是坐地铁。“旁边一排女孩很漂亮,我低头看见了几双大腿,颜色都不一样。当时我不是想邪了,只是觉得很有意思。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会不一样?我突然意识到也许这就是我的音乐要做的事情。因为我面对的环境,我面对的人就是这样的颜色。所以我后来很喜欢纽约。”谭盾不觉得它是在美国,不觉得它是任何一个地方。在他的眼里,纽约是一个多元文化的城市,属于整个世界。
谭盾在艺术家聚集的格林威治村一住就是10年,那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全世界的神经病都在那里,你知道有多神经吗?你身边忽然冒出来一个人,你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他竟然怀着和你一模一样的理想!”
这群人中,有来自北京的艾未未、陈凯歌,有来自台湾的李安,也有来自上海的陈丹青和陈逸飞。
他们很穷、很年轻,每个人都有着近乎狂妄的抱负,如堂吉诃德一般执著而偏执,又那么纯粹和真诚。他们像一帮浪漫骑士,疯狂、自由,却能紧紧地把握住自己的内心。
和很多中国留学生一样,为了生活,谭盾曾在餐馆里洗盘子。此外,他还要到街头去拉琴。“我一般都是在凌晨3点钟拉琴,因为白天要读书,傍晚要去打一份工,到晚上10点钟再做功课,做完功课就想明天的饭钱怎么办,明天买书的钱哪里来?然后就拎着提琴上街拉一段。在纽约的学习很艰苦,但是也使我学到了很多东西。”
谭盾拉琴的时候,有一个黑人朋友也在街头拉琴。10年之后,已经功成名就的谭盾经过那个地方,发现那个黑人朋友还在那里拉。见到谭盾,黑人朋友很高兴,问他现在在哪里拉琴,谭盾说在林肯中心。黑人朋友羡慕地告诉谭盾,在林肯中心的外面拉能赚到不少钱。谭盾只是笑笑,他没告诉这个昔日和自己抢位子的朋友,自己在林肯中心里面拉。
人们都说,成功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百分之一的灵感。谭盾有的,是骨子里的执著,这是他成功的关键。谭盾执著的劲头,从一件小事中就能够看出来。刚到纽约的时候,谭盾英语不行,他就对着墙拼命地学英文,然后再去和别人练,到后来,他发现所有人见到他就躲。
留学生活是艰苦的,不过谭盾习惯了苦中作乐。有一年中秋节,谭盾和一帮中国留学生一起过中秋。“当时我在街头拉小提琴,艾未未在街上画画,陈凯歌、顾长卫也都在勤工俭学,经济上都不富裕。那个中秋夜,我们这群潦倒的艺术家爬上了中国城里一个旧工厂的屋顶,因为负责带月饼的人迟到了,我们只能望着天空,想像着每人咬一块月亮。”
留学生活塑造了谭盾,这个从湖南展翅的雄鹰,经过风雨的锤炼,终于在异国的土地上逆风高飞。开始的时候,《纽约时报》对谭盾中西融合的音乐尝试大加讽刺:“谭盾根本不会写交响乐,他还是回中国写二胡曲吧。”10年之后,《纽约时报》把他评为“全球十大音乐家”之一。
从1990年开始,谭盾进行了一系列试图把剧场表演和乐队结合起来的“乐队剧场”创作,其中为克罗诺斯弦乐四重奏乐队写的《鬼戏》及为日本NHK交响乐团创作的《门》,因其特别的表现方式而引起轰动;《交响乐1997——天地人》由大提琴家马友友、香港交响乐团和中华编钟乐团于1997年香港回归音乐会上首演。同年,歌剧《马可·波罗》成为当年国际乐坛最轰动的作品,并为谭盾赢得诸多好评与国际奖项;此外,他创作的歌剧《牡丹亭》,为纽约爱乐乐团创作的协奏曲《水》和为全球新千年电视庆典节目《2000?摇Today》所写的同名交响曲,以及为纪念巴赫逝世250周年而受巴赫音乐学院委托创作的《马修受难曲》等不断成功上演,谭盾多元化的音乐创作使他声誉日隆。
1995年,受德国著名作曲家汉斯推荐,谭盾成为慕尼黑国际音乐戏剧比赛评委;1996年,受日本著名作曲家武满澈提名,获加拿大格兰·格德音乐奖;1997年,他被德国权威音乐杂志《歌剧世界》评为“本年度最佳作曲家”;1999年,谭盾荣获当今世界最权威的格威文美尔作曲大奖;2001年,他因电影《卧虎藏龙》的音乐赢得使他声名远播的奥斯卡最佳原创音乐金像奖。
在很多人眼里,谭盾是个音乐界的异数。纸张、陶器、水,这些对于别人来说再平常不过的东西,经过他的手就会成为震动乐坛的“有机音乐”。谭盾的成功和他获得的那些荣誉,源于他站在中国和世界的交汇点上形成的独特视角和思维方式,这和他的留学生活显然是无法分开的。
他像一个骑士,驰骋于音乐的原野,热烈而执著,用自己的音乐开创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赵晓刚摘自《留学生》2009年第1期,本刊有删节,李 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