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 璨
1990年,一位80岁高龄的老人,奢侈地用胶片做了一场长达两个小时的梦。也许,这也是世界电影史上最具雄心的一场梦——以老人贯穿一生的绚烂深刻,和晚年返璞归真的童趣天然构成。
黑泽明,这位被世界誉为日本电影界天皇的大师,虽然其作品在国内一直备受争议,被指责过分地迎合国际观众以及过多地将日本社会暴露给西方,而西方却第一次把头奖颁给了这位亚洲导演。他拍摄的影片《罗生门》,在1951年威尼斯影展上获得金狮奖,这无疑是一个里程碑。因为,从此西方社会不仅认识了日本导演黑泽明,还通过他的影片真正认识了亚洲电影。
黑泽明一生共执导了31部电影。此外,他编写的剧本拍成了68部电影。在半个多世纪的电影生涯中,黑泽明制作的电影曾创造过持续20年的票房奇迹。威尼斯电影节、奥斯卡颁奖礼均颁发给他终身成就奖;《亚洲周刊》称他为20世纪对亚洲进步贡献最大的一位文化艺术界人士;《时代周刊》大篇幅地推出了20世纪亚洲最有影响力的人物,艺术界的代表为黑泽明、泰戈尔和时装设计大师三宅一生。
很多世界级电影人都受到他的影响,跨越国籍、不分种族,如乔治·卢卡斯、史蒂文·斯皮尔伯格等等。
张艺谋亦说,黑泽明使他明白,当走向外面的世界时,要保持中国人自己的性格和风格。这是黑泽明留给亚洲电影人很重要的一课。
洇 入
1910年出生在日本东京的一个武士家庭的黑泽明,从小家教很严。他自幼习剑道,学书法。而黑泽明进入影坛,只是为了谋生。初中毕业的黑泽明曾热衷于绘画,立志当一名画家。但是当时画家是难以养活自己的职业,黑泽明对此其实是毫无信心的。而哥哥丙午的突然自杀,更使得黑泽明不得不担负起长子的责任。因此,他带着急于就业的焦急心情四处找工作。1936年某天,黑泽明从报纸上看到PCL电影制片厂(东宝电影公司前身)招考副导演的广告。就这样,命运的手牵引着对电影界一无所知的黑泽明由此跨入影坛。
刚开始做副导演的经历并不令人满意,以至于黑泽明想一走了之。但山本嘉次郎导演的出现,彻底改变了黑泽明的命运,他遇到了他一生之中最好的老师。在山本的剧组里,他得到了真正的锻炼,并且通晓了制作影片过程中各个环节的所有工作。
山本先生还告诫他:想当导演就得先学写剧本。这使得黑泽明在成为导演前先成了剧作家。《达摩寺里的德国人》《寂静》和《雪》得到了广泛的好评。当然,由于升任导演的计划一再落空,黑泽明写剧本挣的稿费多数拿去喝了闷酒。
直到1943年,他终于得到机会拍摄处女作《姿三四郎》。然后,他的一生,像洇入土地的水滴,和电影再也分不出彼此。
无 畏
来访者来到一个美丽的村庄,这里有潺潺的小溪,小溪两边盛开着各色花朵,连接小溪两岸的是一座小桥,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样幽雅恬静。盛装的村民载歌载舞,一路行来,五光十色,气氛欢快。不明所以的来访者以为是节日的庆典,便询问水车边的老人。老人说:“不,是出殡的。奇怪吗?其实出殡是应该庆贺的,一个人好好地生活,好好地劳动,辛苦了一辈子,他死了,人们就向他祝贺。”
这是黑泽明80高龄执导的影片《梦》的最后一段:“一个人好好地生活,好好地劳动,辛苦一生后死去是值得庆祝的。”
对死亡,以及人性面对与生俱来的死之恐惧,黑泽明并不陌生。在他小学4年级时,他最喜爱的16岁的小姐姐得了一场病,就像突然被旋风刮走一般,去了另一个世界。在影片《梦》中,黑泽明满怀深情地描述了他和小姐姐过偶人节时,陈列偶人、喝甜酒的欢悦。他记忆里的小姐姐柔美得脆弱,有一种水晶般透明、易损、令人哀怜的美。他们关上电灯,在光线微弱的房间里,借着纸罩蜡灯的柔光,看摆在铺着猩红毯子的五层坛上的那些宫廷偶人,它们栩栩如生,美丽至极。这时小姐姐突然跑去了桃林,然后就不见了。黑泽明到老都记得,小姐姐的戒名是:桃林贞光信女。在为小姐姐举行葬礼这天,全家都坐在寺庙的正殿上听和尚诵经。当诵经声、木鱼声加上铜锣声达到高潮时,小黑泽明却止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他想:小姐姐会高兴的。这真是与众不同的态度!
第二次遭遇死亡是众所周知的关东大地震。1923年9月1日,关东大地震用自然界异乎寻常的力量震撼着黑泽明的心,也使他饱受惊吓。震后他曾被哥哥带去远足,去观看地震及火灾后的惨景。他看到以各种各样姿态离开人世的人们,在尸体和瓦砾无法区分之时,他的心情由最初的惊慌不忍面对,到最后莫名其妙的平静。这次贴近死亡、征服恐惧的远足,使得少年时代的黑泽明对生死已经有了很独特的认识。
而最深刻的一次死亡震撼,是他哥哥丙午的自杀。丙午从小就是个出类拔萃的天才,是黑泽明童年和少年时的偶像。小学毕业时丙午因意外没有考上心目中的中学,便从此沉迷文学,并让厌世哲学占据了他聪明的头脑。丙午常常说:我要在30岁之前死掉,人一过30岁就只能变得丑恶。当他27岁时,作为影片解说人的他因为有声电影的出现而失业了。也就是这一年,丙午在伊豆温泉旅馆的一间厢房自杀了。看着还在淌血的哥哥,黑泽明一动不动,这一瞬间,使他的人生开始了剧烈的变化。多年以后,也就是1971年,因为电影票房的失利和创作追求问题,61岁的黑泽明也曾试图自杀。可他又站立起来,曾自喻为鳗鱼的他说:“电影作家这条鳗鱼,看到养育他的河污染了,水也干涸了,他没法在这样的地方产卵。”于是,他只好不止一次地远涉异域,比如在1975年远赴苏联,拍摄了获莫斯科影展金奖和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德尔苏·乌扎拉》。
盲
拿到奥斯卡终身成就奖的黑泽明说,我依然不了解电影的真谛与意义。
他开启了日本乃至亚洲电影的许多新风尚,固执地坚持在电影里大量运用日本传统艺术——能剧等,并通过自幼学习的传统绘画功底,在电影的视觉语言上,华美而不失留白地创作出一幕幕使人惊叹的杰作。
他的镜头,是活过来的《源氏物语》,恢弘博大,干净得宛如清晨草尖上欲滴的露珠。而他更是通过人物的简单化处理,近距离地、缓慢地跟踪着他长镜头里的一个个人物。人物和环境、历史、背景故事的融合,在一幕幕使人禁不住屏住呼吸的浓郁清澈的色彩画面中,跌宕起伏地演绎着人世间的一切悲欢。
1950年,黑泽明拍摄出举世闻名的《罗生门》,影片独特的思维和表现技巧所构成的影像,虽然在日本首映失败,最后却意外地让西欧影坛叹为观止。5个凶杀案的当事人和见证人,说出了5个不同的结局,究竟谁说得对?事情的本来面目又是怎样的?影片描写了人心灵深处奇异复杂的阴影,尖锐地剖析了人性最深奥的部分并将其公之于众。错综复杂的蒙太奇手法展示出人彷徨于心灵丛林之中的困惑。《罗生门》描绘了人那种与生俱来的虚伪本质,揭示了人难以更改的本性:人即便到了死的时候,也是不会放弃虚伪和伪装的。
1954年,黑泽明拍摄的《七武士》被称为日本娱乐片的顶峰之作。出身武士家庭的黑泽明坚持剧本要基于真实的事件,所以他和摄制组对日本历史进行了深入地探查,以便获得更多有关武士的资料。他从未忘记对社会的责问以及对弱者的同情。自我牺牲和承担道义是许多黑泽明影片的主题。这部影片中,黑泽明以史诗般磅礴的气势展现了七武士与山贼的搏杀,黑白影像如同雕像一般显示出生存的险恶和人性的坚韧、勇敢。
电影《电车狂》拍摄于日本电影工业衰退,黑泽明陷入低潮的时刻。仅仅28个工作日,影片呈现出一种与先前作品截然不同的俭朴写实的风格:在战后东京这片困顿的土地上,一个狂爱电车、痴望当电车驾驶员的少年小六仔,每天固定在破败的家、堆积如山的垃圾旁,模仿电车行驶,来回开两趟。还有那对幻想美好生活的乞丐父子,每天拣着餐厅的剩菜,心里却幻想豪宅游泳池已经完工。冰冷的现实、苦涩的幻想,贫民窟上演着工业社会中琐碎的卑微片段。谁能想到,无路可走的黑泽明拍这部电影之前,因为前部作品的失利和拍摄资金的无法筹集,已经万念俱灰得试图自杀。
此后,他拍出了在日本电影史上制作规模最大、震撼世界影坛的《影子武士》:惊险的传奇故事,辽远恢宏、撼天动地的战争场面,让人叹为观止。
1985年,又一部纯粹的黑泽明电影《乱》问世。影片改编自莎士比亚名剧《李尔王》,被一贯挑剔而刻薄的西方影评家称为“最优秀、最准确地表现了莎士比亚原作精神的影片”。
人类动乱的根源来自于人本身。黑泽明让世界的纷争、人心的涣散、个人命运的不可知,在摄影机的凝视中缓缓走过,仔细精微地透视着历史烽烟中的世情和人心。《乱》令黑泽明着了魔,他常常陷入幻想。影片的结尾是一场预言式的血腥大屠杀,这唤起了黑泽明脑海深处关于那场地震的可怕的记忆。
后来当他需要缓解拍片的疲劳或是写些什么时,就会到东京待上几个礼拜,每次都住在一家简朴的小旅馆里。这样的生活,持续到1998年9月,大师黑泽明去世。
假如世间没有黑泽明,那混沌宇宙醒来注视世界的眼睛,我猜,大概就此盲掉了一只。
(郭 超摘自《爱人》2009年第11期,李 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