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时,班上有个同学,叫小江。小江的鼻子不知咋搞的,上面有明显的斑痕,估计是小时候受过伤,或被狗咬过,或被猫抓过。因斑痕呈瓣状,有点像猫鼻。大家就给了他个诨号,叫猫鼻子。叫的人也不觉得是侮辱,应的人也不觉得是被侮辱。久而久之,他的真名好像被人忘了。
有一天,我们和猫鼻子在江边散步。两名“吃吃”笑着的少女迎面而来,因为美丽,就不免有些傲气的样子。那时我还是浑小子一个,看了她们一眼,又继续说自己的话,可身边四五个男孩像突然哑了,竟没有一个接腔。刚才还像群闹鼠,这会儿因为两名少女的经过,都不说话了。我感到莫名其妙。特别是小江,他本来走在路中间,少女应该与他擦身而过,可他一下子就踱到路边了,还用手掩着鼻子,把脸扭到一边,装着吐口水的样子。我突然知道,原来他挺在乎自己有缺陷的长相。
我再叫他猫鼻子,他答应得挺勉强的。我是第一个感觉出来的,从此我就叫他真名了。但其他人仍叫他诨号,终于有一天他怒不可遏,大打出手,与一个叫他诨号的人干了起来。那人不单叫他猫鼻子,还明显带有奚落的成分。他就再也忍不住自己压抑好久的情绪了。
有了这一架后,再没有人当面叫他的诨号了。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可那是十四五岁的年龄,动不动就会闹翻,而一闹翻,别人必会骂他猫鼻子。这时再听,自然就更刺耳了。每每这时,他必满脸紫红,眼睛里放出仇恨的光芒。他追着人打,一副恨不得要置人于死地的样子。但追不上,他就绝望地哭,换成一副恨不得自己死了算了的样子,让人心惊胆寒。
我正庆幸之际,突然发现自己身上也有伤疤,在耳朵根子后。
记得是初二下学期要结束的时候,是毛桃初长成的夏季。有天夜里醒来,我突然发现裤衩里滑腻腻地湿了一片。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里又羞又怕。第二天当班上一个女生向我投来一束漫不经心的目光时,我就像电击了般怔了半晌。我脸红耳赤,转身跑到寝室,偷偷拿着别人的小镜子,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把自己的那张脸看了至少十几分钟。这时我就发现耳根后那条伤疤了。红红的有半条手指宽,半根手指长,不声不响地伏在耳根后。我的脑子当即“嗡”的一声,呈糨糊状了。我马上怀疑那女生漫不经心的目光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厌恶。她在看我的伤疤?天啊,我怎么也会同小江一样啊?我叫小江猫鼻子,可人家背地里又叫我什么呢?想到这里,我的全身都寒得发颤……整整一个上午,我呆在寝室都没出来。
下午我也没心思上课,早早收拾书本,将课桌上锁,回家去了。看到村庄的时候,我心里突然有股无名怒火在蹿。找到母亲,我恶声恶气地对她说:“我耳后的伤疤是怎么来的!”母亲从没见我这个样子,呆了一下,然后柔声问我:“怎么了?”我一副哭腔,喊道:“我不去念书了!”母亲有些生气了,说:“你怎么了啊?你以为是为我读书啊?”我不言语了,两行泪从眼睛里肆意滑落。母亲的声音又低下来了,她说:“你看你这孩子……”
然后我才知道伤疤原来是我四岁时与堂姐打架,被堂姐拿火棍烧的。烂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伤痛好了,我也就忘了疤。如果不是因为情窦初开,我也许永远发现不了那个伤疤。
而既是情窦初开的年岁,却让我突然发现这个伤疤,这又是多么地残忍啊。开始的那段日子,我真有说不出的忧伤和绝望。我恨我父母,恨他们没有保护好我。更恨我堂姐,我恨不得拿刀杀死她才好。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写个短篇小说,那一定引人入胜。
没人的时候,我就对着镜子,侧着头,死劲儿地搓那个伤疤,好像这样能把伤疤搓走似的。可伤疤哪能搓得走啊,搓久了,我把半边脖子都搓红了,这样一看,伤疤倒像更长更宽了。我气急败坏,把镜子都砸碎了。后来我就怕照镜子了。我跟人把课桌换到教室最右边,这样上课的时候就只有墙壁能看见我耳后的伤疤。再后来我也与小江一样,特怕碰见女生,怕与女生说话。但初三时,我莫名其妙居然不可救药地爱上了班上的一个女生。那女生笑得特甜,她在教室里说什么话时,老爱看着我,我就怀疑她对我有意思,然后我就爱得她一塌糊涂,可又不敢表示,只是人变得越发自卑和纤敏。
高中时学鲁迅的《阿Q正传》,当老师读到阿Q因为头上的瘌子而怕别人说亮说光时,别的同学哄堂大笑,只有我,霎时满脸通红。我还算不错,背着这么一条“沉重的伤疤”,居然也能同别人一样考上了大学,而小江就没有我幸运。他的伤疤比我的明显得多,他大概被自己的伤疤“压垮”了。
大学时,谈恋爱,我老爱走在女朋友的右边。如果哪一回,女朋友走在我的右边了,我耳根后的伤疤总痒痒地有种火燎的感觉。好像女友的目光是火,在烧它。后来结婚了,我似乎放了好大的心。有一回躺在床上,我终于忍不住自己提起这个伤疤来。我对妻子说:“我的那个伤疤是不是好难看?”妻子漫不经心,问:“哪啊?”我说:“就是耳根下那个呀。”妻子“哦”了一声,说:“让我看看,我可从没注意呢。”我听了真是哭笑不得。我哀哀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把年少时伤疤带给我的痛苦全告诉了妻子。妻子没心没肺地“呵呵”笑个不停。笑到一半,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停住了,然后凑到我的脸前,说:“你发现没有?我的眉角也有一条伤疤,读中学时,我也自卑过好长一段时间呢。”我爬起来,仔细看了看妻光洁的额头。天,她所谓的伤疤几乎要戴显微镜才能找到。她居然也说为它在意了好长一段时间!
然后我就想,是不是每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都要经历一段“伤疤情结”?而其本质的原因,是我们对异性开始有了最初的关注?噫,这也许是少年维特烦恼中的一种吧。
二十六岁后,我有个笔名叫玉疤子。这倒没有什么自谑的成分,不知为何,我感觉这名字挺温馨的。
(刘枫摘自《大家》
2002年第6期)
(作者:谢宗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