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高考


  桃子直升了。被提前录取在一所北方著名的师大里。剩下的日子桃子也就好过了,至少,可以不必下来迎战黑色的七月和残酷的高考。和桃子一起被破格直升的还有于天,收到通知书那天,于天很有感情地拍拍桃子的肩说:“以后还是一条战壕里的同志啊。”桃子笑着说是啊,可我总觉得她像舍不得去似的,但究竟舍不得什么,却说不上来。
  没过几天,于天和桃子就走了,剩下一张书本积压的桌子和一张收得精光的桌子。后来,也许是他们以前的同桌感到压力太大了吧,两张对比鲜明的桌子就一起被搬到了最后面,同做了“天涯沦落人”。垃圾堆旁边,以前于天的书桌像一个扫荡归来的日本鬼子,桃子的就像一个被洗劫一空的老农;再看看,仿佛刚才可怜兮兮的农民变成了轻装上阵的士兵,而另一个却像是负重赶考的书生。到底,谁更可悲一点?
  模拟考的成绩下来了,离梦想还有距离啊。我已经没有时间去想那些假设性的问题了,因为,同模拟考成绩一起下来的还有高考志愿——恐怕,我才是可悲的。有两个成绩顶好的人做朋友,压力实在很大。不过,想起这俩家伙,还是蛮快活的。想起于天连哄带骗地抢桃子的东西的情景,于天满载而归,桃子囊中空空。然后于天便是一副得意忘形的臭样子,和桃子一脸的无可奈何外加咬牙切齿。我不禁对着那两张桌子笑了起来——于天的桌子满满的,桃子的桌子空空的,很像啊。笑着笑着,一下醒过来,两张桌子都空了——桃子和于天已经不在了,除了考试和压力,似乎这日子里没有剩下些什么。
  回寝室的时候,莫名奇妙地想起一句老土的话来:快乐是不是很短暂?或许答案并不总是一定的吧。因为,我想,不快乐总是要来的。可是于天和桃子就很不快乐呀,而且一直,算了算了,无所谓的,至少,和我一样,还有千千万的人要面对高考,有千千万的人因为学习不好而不快乐。只是,于天快乐吗?应该是吧,可以上自己梦寐以求的大学。那桃子呢?我不知道。总之,要好过我很多倍就是了。这些都别想了,还是考虑一下填报志愿的事儿吧。我就属于老师说的那种好的考不上,坏的又看不上的人,报志愿哪,真是头大。老师让我们同家里人商量商量,我家倒是一向都太民主了,自己的事从来都是自己拿主意,两年前文理分科的时候,我也只跟他们说了一声,没准儿现在他们连我到底念文还是理都不清楚,想起这些就头大。高三,真烦人!
  第二天中午,偏又在食堂里遇上初中的历史老师了,真亏她五十多岁的人了,居然还叫得出我的名字,“陈菁菁,报的什么大学呀?”嘿!还知道我念高三哪!我便一边努力地笑一边使劲地摇着头答应着:“还没谱哪,想报××医科大学。又怕考不进。”“菁菁啊,你要是考不进,我连历史都不教了。”我一下又想笑出来。以前念初中时,我们还真巴不得她早些下岗,上历史课时,她说的十句正经话有九句我都没听进去。而今天这句最主观最信不得的话我倒很在意了。毕竟,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信任我了。以前那个优秀的陈菁菁,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不过,真的很感谢她的信任,真的。
  匆匆忙忙地回了教室,三分之二的位置都已经满了,几乎无一例外地在学习。空气里隐隐嗅到火药的残酷气息。仿佛昨天还是一个为要不到糖而难过的小孩,而今天就要独自去面对很多事了。是不是应该收起无奈的笑脸,学着豁达,学着成熟哪?但成长总是要有代价的,也许你并没有意识到你为此付出了你的童年,你的青春,你的生命,可就算是体会到了又能怎样,不过是让你更快地老去罢了。青春的美丽与珍贵,就在于它的无邪与无瑕,在于它的可遇而不可求,在于它的永不重回,生命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这一点微微苦涩的沧桑感或许是不需要经历多少的世事就能体味到的,很突然,就在你看到风吹云动那一刻,当你发现依旧的晴空下,白云的模样已不觉改变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还没有准备,有些事情就发生了。
  大多数同学的志愿都交上去了,只剩下几个很为难的。我是铁定了主意上医大,但心里想的那所可是名校,像我这样的成绩,很不容易考得进,老师说为保万一还是填次一点的学校,反正到哪儿不都是念医学吗?我只顾着点头,一心想着那个梦里的地方,是不是真要舍了它,舍了这三年的梦?但我一想到高考落榜,仅剩的学医的梦想都被肢解了,不是更残酷吗?所以,我没有急着提笔,很认真的,一脸平静地坐在那里。
  我还是选了一所普通的医学院,不过还是跟家里人说一声再填上去,虽然他们决不会有任何异议,作为他们的希望,还是应该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希望到底在哪里。刚走到电话旁,有人Call我,是桃子。我拨通了电话,笑着对她说:“你好准时,咱俩真是有默契。”
  “你什么时候又开始会笑了?”“不再犹豫了,我决定上那所普通的医学院,以前和你说过的。”“那也值得你笑成这样,连一般重点都不是。”听得出桃子很惊讶,她是从来不用这样高傲的语气对人说话的。我觉得有一点滑稽,皇帝不急太监急,但经她这么一说,好像前途很渺茫很悲凉似的,先前选择的快乐与豁达全没了,心里紧紧的,声音也变得苍白了:“桃子,你尊重我的选择,好吗?别再多说什么了。”桃子一下子变得软弱了,听筒里啜泣的声音被扭曲得很可笑,打了结的话也越发干瘪了,“菁菁,我,我要回,回来,参加高考,我不想上什么师,师大。”桃子哽咽的声音停住了,像是在等我的回答。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脑子里关于桃子的一切信息全都给倒出来了,她的浙大梦,她的直升名额,临走时她脸上并不释怀的笑容——这结果,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听筒那边桃子平静地说:“来,帮我搬东西,在校门口。”我跑到校门口,一眼就看见她,站在几摞书后面,像做了一次长途旅行一样疲惫。我跑过去,没有说什么,吃力地把书搬回教室,放在那张空桌上。
  桃子回来,大家自然是议论纷纷,老师也请她去谈话,总之很麻烦。桃子也不说一句话,我知道,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学校,桃子都承受了很大压力,还有她那一位缺席的同桌。
  下午,老师来催我交志愿,我说好,也没把志愿拿出来,就愣在那里。老师也知道我很为难,只是叫我快些决定,说是只等我一人了。都到最后关头了,我还在犹豫,一抬眼,桃子正在看我,绝对的信任。或许,我应该学桃子那样,我应该冷静地想一想。
  六月的天真的很怪,本来感觉好好的,一下又坏起来,选择是不是真那么重要?我选择什么?我要怎样选择才会好?窗外的叶子是绿的,鲜活的,跳跃的,青春的;我也是青春的,但此刻已没有活力跳跃了。我也应该是有活力的,有希望的,有勇气的。为什么不呢?青春嘛,搏一搏,输了从头再来就是了。
  我把志愿交上去的时候,老师一句话都没说,失望?我不在乎。接下来是最后的冲刺,我搬到最后一排和桃子同桌。整日整日的自习课,我们一遍一遍地看书看笔记改错题,有时候拉拉手互相鼓励一下,我们总相信努力决不会晚。
  很快就高考了,很快高考又过去了。我已经忘了那时的心情了,只是做题做题,然后交一张并不完整的答卷上去。高考没什么特别的感受,想不到以前那么多的努力,却只尝到白开水的味道,还以为是烧碱哩!
  难熬的是剩下等分的日子。我一人躲在家里,生怕出来碰到什么认识的人。爸妈这次依然如故,不闻不问的,女儿的头等大事总该关心一下吧,真希望他们这次是别有用心的。若是看我这副样子怕是没戏了,连问都懒得问,那他们也太不负责任了。桃子来电话说他们家一天到晚个个不厌其烦地轮流问,弄得她越来越虚,干脆锁在房里不出来。挂了电话,觉得自己好像并不是先前想的那样可怜,只是高考让一切都变得无法理解了。想起高考前的那段日子,充满压力,但决定要奋力一搏终归是一种豁达,空气里汗水的味道让人感觉好真实。有高考的时候有桃子和她的鼓励,没有了高考,每一天倒像嚼蜡一样难过了。
  无聊得很,便开始在家里翻箱倒柜。在书桌上一大摞爸妈的杂志里翻出一张叠得很整齐的纸来,上面写着:每周三、五九点半给菁菁打一次电话(不要问学习的事),每周星期五或六轮流去看菁菁,买给菁菁的东西如下,下面是一张表,横行写着要买的东西,纵行标着买的次数,旁边还有句话——托人带去的另外安排,最后还有高考倒计时。对于他们的关心,我向来是有点冷漠,甚至有种排斥心理,我不知道为什么。若是换成桃子,看到这样的东西一定感动的,可我总觉得他们那样谨慎的关心好肉麻。
  这个夏天好热,爸爸提议装空调,我说不好,钱都花在这上面,我上大学怎么办。爸爸一下就笑起来,说我对家里的财政状况不了解,没有发言权的。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种幽默,跟着就笑了,我喜欢爸爸这样对我说话。接着,我们就聊起来,关于他的童年,他的学习,他的军旅生活。他说他最怀念的就是当年在青海草原上生活的日子。我想: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机会在原野上骑马奔驰,也并不是每一个在马背上驰骋过的人都能在现实中一展抱负。就像爸爸。我有很多地方像爸爸,但我怕生活那里面会有他的影子。
  我们都沉默了很久,突然爸爸笑着站起来说:“姑娘,请为我唱那首——《我的小小的女儿》吧。”
  我也笑着站起来,认真地唱完了这首离别的歌,然后问他:“我真的会离开你吗?”
  “当然,你要上大学去了。”
  我轻轻地坐下来,听爸爸为我唱这首Daddy’s little girl。
  你是我的彩虹
  我的金杯
  你是爸爸的小小可爱女儿
  拥有你,搂着你
  我无比珍贵的宝石
  你是我圣诞树上的星星
  你是复活节可爱的小白兔
  你是蜜糖,你是香精
  你是世界上一切的美好
  而且,最重要的是
  你是Daddy永远可爱的小小女儿……
  
  我要上大学去了,别了高中生活,别了桃子和于天,别了小小的女儿的父亲。
  (詹蒙摘自《萌芽》2003年第4期)
(作者:蒲 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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