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初三时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女生。
我仍然记得午后的那束阳光,从西窗探头进来,照在她的脸颊上,照在她的双腿上。我记得那年夏天.她穿一双雪白的凉鞋;我记得她小腿上的肌肤比雪还白还细腻,阳光斜下来把她小腿的绒毛染成嫩黄。她穿着一条淡红色的牛仔短裤,裤角齐着膝盖,裤边都是些须须。
我记得阳光把她的腮帮晒得红扑扑的,她额边被汗水浸透的发丝很动人。阳光下她的目光像含着水雾一般。她拿一块小手绢在脸前不停地扇着风,嘴里半嗔半骂:这鬼太阳,怎么越来越热……
我记得她本来可以不坐我的后面,不坐在阳光下。她的位置在教室东边,是晒不着午后的阳光的。但我后面的女生怕晒,就常央求她易位而坐。她俩关系虽好,可她多半会笑吟吟拒绝。那女生就撒娇耍赖,可她还是笑吟吟拒绝。她说她也怕晒。然后我就忍不住扭头看她一眼。那时的男生女生一般不敢说话,所以目光的语言功能就很强……她读出了我目光的含义,就对那女生嗔道:好啦!你这赖皮,我坐过去就是了。那女生撅起的嘴就开成了花蕾的模样。
我记得那些个下午,黑板前老师的叽叽喳喳好像与我隔着一道宽广的水域,那声音仿佛妙不可言。我眼睛看着前方,耳朵却在倾听身后的她每一点细微的声音,譬如私语、叹息、轻笑,甚至她笔划纸的声音,手绢掀动的声音都会传入我的心中,并在心中有轻轻颤颤的回响。
我记得几次老师把我叫上黑板,我无法把最简单的题解答,那些奚落的笑声就在午后教室的各个角落绽开……
我记得有一次不小心把她课桌上的书碰落地下,弯腰给她捡时,慌乱中却碰了她的脚踝。我记得当时那种触电般的感觉让我有说不出的晕眩。后来,我就常转身看她比雪还白还细腻的双脚,那些短短寸寸的趾头,那些如贝般的趾甲……就这样一直印在了我心头。我记得我一直想有第二次的接触,我僵了似的手臂软软地垂着,却一直与她的双脚隔着绝对的距离,我无法再缩短一寸。我再没机会将她的书或是笔碰落了,而我自己的东西再怎么不小心,也不可能掉落在自己的身后……那些个午后,一丛丛忧伤之火,就这样在我心里暗焚。
我记得经历过那些个如幻如电的下午后,我的科目成绩像沙滩退潮一样在一次次下跌。很多次我已经偃旗息鼓,准备写封信告诉她,我准备带她回家耕田。可我恨自己还只有16岁,为什么不是18岁或者20岁啊。我记得她悄悄借给我的席慕容的书中有一句:无缘的我们,不是相见太早,就是相见太迟……这种晕眩的感觉对我来说,真的是太早了,我无法把握……
然后呢,然后是有一天我发现她与别的男生也有了目光亲切的对接。然后我发现别的男生在日记里也怀揣着一颗狂乱的心。我痛苦不堪,就一个人偷偷跑到校外的荒园子里,对着一园子碧草发呆。猛然就提起脚来,在土墙上一顿乱踢,痛得龇牙咧嘴。脱了鞋,里面是血淋淋的一片。尽管土墙没有牙齿,可有些东西咬人是不用牙齿的。
慢慢地,我期待的目光再也迎接不到她的目光了。即使偶尔一碰,她也倏地移开。如果目光可以变作细丝的话,那我质疑的目光早就将她缚成了蚕茧,但不是,她漫不经心就把我缠在她身上的目光抖落了。我不知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也无法去问她。目光无痕,意味着我们并没有开始啊。我只能暗自揣度,把自己成绩的一落千丈当做她不再理我的主要原因,因为另一个男孩恰恰是在那时成绩冒尖的。我压抑内心空空荡荡的思绪,拼命读书,我心痛的时候就跑到那个荒园里去踢墙,我把脚踢出血了,再返回来读书。我在冰与火中煎熬。毕业临近,我终是没能再进入班上成绩的三甲之列。
我记得中考后的有一天,下着微雨,我站在教室里的窗边,看着校外马路上她与班上另三个同学提着行李,雀一样蹦跳着,离学校远去。中考成绩已经出来,她与那三名同学考上了中专,再不用参加普高考试了。我目送她俏丽的身子在微雨中变成一帧依稀的剪影,并将这帧剪影定格成永恒……因为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她了。同窗三年,我不记得是否与她说过话,但自从我爱上她后,我清楚地记得,我与她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记得站在教室窗后目送她离开校园的还有一个男孩,我估计他俩也没有说一句话。按男孩进步的速度,他本应该可以在那天与她们并肩离开校园的,但不知怎么,中考中他大大失利。
这么多年过去了,有时我还会想起她,我想起她的原因是我不知她是否知晓:她无声的目光曾改变过两个男孩的命运……
(关红英摘自《散文·海外版》2003年第2期)
(作者:谢宗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