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年我17岁,过着读书、吃饭、白日梦的机械生活,差点在颈子挂上一块标签“考生请勿靠近”。8月,风是热的,云朵变成透明,还要回学校上辅导课,准备令人焦躁的模拟考试。还好辅导课只半天,我在中午洗头发或冲凉,让心清静下来,才又坐回书桌前读书。书桌前是一扇大窗户,约有一人高,阳光毫无忌惮的徘徊在读书的我的身边,脑袋变成怔怔的,时间静止在摊开的英文课本上,那瞬间,我仿佛听见夏天。
夏天踮起脚尖来,蹑手蹑足地,走到我17岁的窗前,叩叩叩——
夏天正俯视这一张宁静的书桌,那是纸笔堆叠的天地,是没有一丝丝民俗娱乐的荒岛,是我的灵性和身体。这层楼里,只有书桌的小小空间是属于私我的隐秘处,至于床铺、衣柜、置物架,必须与室友共用,好像把身上特殊的记忆,也分享了。一到傍晚,会与室友相约出门吃晚餐,或者,绕去巷底的杂货店买零食,老板是个肥肥的原住民女人,50岁,身体总是卡在一张摇椅上,只动嘴巴和伸手找零钱,我喜欢旧式铁收银机的声音,当一声,脆脆的,好听极了。有时不买东西,就在杂货店里看电视,她最爱看日本女子摔跤,我看着,心底却充满惊惧,赶紧冲出店外,吹吹舒适的风,站在路灯逐渐亮起的巷道,站在夏天的身边,默默站着。
我的17岁就像夏天踮起脚尖,蹑手蹑足地,走来了。皮肤变得饱满、光滑,思绪变得纷乱、敏感,但这一切我都默默地控制着,好似父母亲给予的期望那样,为我邮购昂贵的资讯参考书籍,然衣柜里不过放一支护唇膏、一瓶乳液。我觉得这个没太多美丽幻想的17岁,不过是简陋的青春。而一直以来,我竟寂寞得那么无知,如同独自在阳台上洗头发,晒着白花花的阳光,身旁仅是几棵绿色植物,和它营养不良的模样。
我已经17岁,才迟迟地踮起脚尖来,试探人生的道路。
2
我踮起脚尖来,跟踪夏天的步伐,走在烫烫的柏油路上,走进不安的8月。那年17岁,把上学时间挪到很早,大约是空气凉凉的6点出头,我已经顺着斜坡,走入这座占据半座山头的私立女中。总先绕到楼梯间的校刊室去,校刊室有一扇破门,晨光映在破门上,影子变成长长的憨憨的,真的好傻喔,就像我们这群死忠校刊社的社员。好费事地和邻校举办联合文学奖,也不用花大力气宣传,投稿数量就不可思议地多,约定交换稿件那天,我们借了一间教室整理稿件 ,他们的稿件也是找两个壮丁扛来的,啧啧,奇也。因此在我固执的印象中,相信人人心中都埋了一颗文学种子。出刊前,遇上校庆,操场上拉拉队表演沸腾了师生情绪,我们倒关上校刊室的门,躲在里面贴图贴字贴到头昏脑涨,口红胶空壳和碎纸屑丢了一地,而每一张完稿会神圣地供奉在高高的柜子上。偶尔,美编趴着画插图,耍耍嘴皮,逗笑众人;压力大的总编,只好笑得忐忑了。总之,有了伙伴和热情,一切变得不同。连梦想都显得那么有价值。
那时的我们,需要一些课本之外的、有价值的梦想。然价值是什么?从来没认真思考过,反正考试卷上密密麻麻的字句,将填满我17岁的机械生活,有书就读,有觉即睡,不用思考即是幸福。蓦地,我想起了夏天,夏天到来,按捺着沉静而美丽的面容,几乎没有一丝丝爱哭的坏脾气,只是踮起脚尖来,轻轻地走着,一点无聊,也好。我喜欢夏天,喜欢它闲闲晃荡的感觉,因此我踮起脚尖来,跟踪夏天的步伐,当然要很隐秘,像捉迷藏那样,悄悄前进、后退、转弯,或者往左边跳开一步,匿身在廊柱侧边,不期然跳出来,大喊:“我抓到夏天了!”仿佛那时心灵是明净、瞬息即逝的。希望生命就停止在17岁,再没有未来,也无所谓。
校园的花木草蔬皆因夏天到来而欣喜蓬勃,连早晨时光,同学坐在教室复习功课、吃餐点,都感觉空气隙缝里是青草的气味。一个凉爽的早晨,同学要念书,青蛙们却在排水沟里呱呱怪叫,很有震撼力,害得同学书都念不下去。几个顽皮鬼就冲出教室,拾小石头丢它,这下子,青蛙的叫声变成得了破伤风那样,痴痴钝钝的,雄壮不起来了。
真奇妙,有些女孩秀秀气气,能安坐在位子静静念书,老半天不动一下屁股;有些女孩则活泼得那么惊心动魄,行动大剌剌,非得闯些祸,日子才能过下去似的。通常,在我们这种纯纯女校里,前一类让人羡慕,后一类却真正受欢迎。
好崇拜体育班的国手。每天远远看着她们,穿着运动服在操场上练体力和技巧,练成宽大的肩膀,没有一点儿曲线,头发削得短短,脑袋里全是刁钻促狭的玩艺儿,对待我们的态度,或冷淡,或殷勤,却不傲慢,简直迷人极了。女教官屡次在朝会时叮咛:“女孩子传出情事是羞耻的。”尤其不可以和联谊学校的男生乱来。我听见,心底暗暗侥幸着,幸好,我骚动的感情尚未被发现。这种女孩之间挣扎出来的情感,洁净、调和,而且不需要告诉别人。那份酸涩,是明明白白的。
3
那年我17岁,已经习惯台北这座城市汽车油烟的气味,若是心底爱钻牛角尖的时候,就跑去北海岸和平岛,听海,踏石头,凝望大海,正前方是一艘又一艘渔船,因渔业默契而串成半个弧线形,拦截了远方,让我对大海上的世界感到一股神秘与好奇。
班级里有娇滴滴同学的爸爸是船长,她带 给大家许多外国巧克力,提起她妈妈最爱写信和寄录音带给正在海上的爸爸,然后吐吐舌头说:“好肉麻喔!”亲近海洋,使我充满幻想。幻想这是一座浮出水面的城市,有漂荡的水草、水母和神气的海马,而我们说话也总是冒着气泡,啵啵啵,但是夏天来了,便会削弱这种水族氛围,似乎幻想也有季节性。
尤其在这故意克制娱乐深度的高三,租赁处没有电视,客厅里遗落一张《大成影剧报》,几乎经过的室友都会停下脚步,将报纸从第一行到最后一个字,贪婪、仔细、饥渴地阅读着。逢星期日,心闷得厉害,就找两三个同学,向学校警卫伯伯借电视,收看《飞越贝佛利》,或者盗拷影片,拿到班级的视听设备来播放,边感动剧情抹眼泪,边提防教官在教室外巡逻。常常,我们陷入剧情幻想中,浪漫的步调、甜蜜的口吻,所有内心的浮躁,相信多看此类剧有益身心健康。
不知道为什么耍起花样来,我们特别聪明有勇气。
升学渠道是单一联考的缘故,使我们对于未来并不困惑,尚且充满挑战的气力。如果有一点忧伤,大约是烦恼肚子饿和爱睡觉。仿佛天天在寻找食物,凡看见炸鸡排、肉包、茶叶蛋,肚皮就唧唧咕咕地傻笑,像要吞了全世界。也实在很好睡,午间静息、下课十分钟、提早交考试卷,都要趴一下,害桌子糊了一摊口水,偶尔勉强睁开眼睛,又眯呀眯地合上去,天气热起来时更惨,仿佛看见夏天发光的影子,在摆荡、跳动,出没于树枝间透光的所在。想想,我们一定是太用功所以生病了,进一步想,会不会是患癌症什么的,就可以在年轻时候去世,真是绝美了。但是,英文老师生气我们爱睡觉,天天念:“要带你们去龙山寺抽懒筋!”吓唬脑袋里一颗颗细胞单子浑身哆嗦,幸而,生物老师解释:“身体在长大,所以需要大量睡眠时间。”
居住在这座没有亲人的城市,奇怪我半点儿不想家,我的想念,囚禁在小小的相框里,已很足够。也许简单,但宁静,是一种权威的生活方式,容易让人习惯。
当然,也会冒几颗疙瘩。像是,这楼层里两个读德明二专部的大姊姊,在厕所里边刷黑刷翘睫毛,边摆弄漂亮的物件,不时蹦出一句“你三八啦”!我们经过时听见,就悲观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生活在平凡的临界点,如果疲乏,睡一觉就好了。再不然,去阳台洗洗头发,勾着身子,在水龙头下哗哗冲着被阳光晒成温温的水,心血来潮也可以给绿色植物吃吃水,帮它们打扮得美美的。然后,就不知道要做什么了。
不知不觉,那年夏天已踮起脚尖来,蹑手蹑足地走过了,也许曾经有热烈的温度,却安静得很,就像我的17岁,仿佛没有青春喧闹,便悄悄离开了。
(刘昱、袁乃松摘自2003年1月14日《参考消息》)
(作者:许婉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