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老鲁克死了。
星期天中午,鲁克家的门被人敲了很久,无人应答。10分钟后,消防车、警车、救护车齐到。消防队员撬开门锁,警察和医生进去,又出来;接着,一辆看似林肯加长型的黑色小车停下,从头到脚裹上深紫色布单的鲁克,被担架抬进这“林肯轿车”,穿过艾隆街往东一拐,从此离开。
我们住的艾隆街不足500米,因为不是有钱人住的街区,楼间距窄,一家闹腾,全街知道。奇怪的是,鲁克被发现死了的那天,也算兴师动众,但知道这事的人并不多,包括一直对鲁克很关注的单身老太太楠西。多日后,楠西问我鲁克是否还在哭,我说他死了,然后看见楠西淡褐色的眼睛眨几下,愣了一会儿,说:“难得他走得这么安静。”
鲁克70岁,高个粗腰,头发乱飞,在艾隆街住了40年。三年前退休,养两条大狼狗,一人独居。虽是一个人住,动静却比谁家都大。不是关起门和来访的女儿吵架,就是在露台上对着远处某个方向大声抱怨:太安静了,太安静了,耳朵会聋的;或者,把自己新买的跑车开得山响,整条街都在为他晃动。实在找不着茬儿闹别扭,就乱放音乐,等着人去报警,然后警察来了,又可以热闹一会儿。
随着退休生涯的无聊延伸,鲁克脾气越来越古怪,易怒,多疑,整个就是艾隆街上冒着青烟的活火山,老邻居们开始躲着他。
“我一眼就看得出谁是真的快乐,谁是装的,所以我不用和他们讲话,不用问‘你今天好吗’这样愚蠢的问题。大家不理我,是怕我,谁让我看穿了他们?”
鲁克坐在自家门前,大声打着电话,也许,是打给自己听的电话。
“他以前不是这样。现在也没什么不好,老了,治病,吃药,都会有点疯狂。”楠西用食指在头上转几个圈,接着对我说,“他至少对那两条狗很好,他是好人,只是记住,亲爱的Di,永远不要变老。”楠西一直想接近鲁克,但鲁克的两只狗不喜欢她,这谁都看得出来。
鲁克的大狼狗是一公一母。母的叫凯瑟琳,温顺害羞,总是仰慕地望着鲁克;公的叫汉姆,肯定染了鲁克的臭脾气,总是神经质地乱叫,好像是对主人的感情援助。
我听鲁克的吼叫比见他本人的次数多,吼叫成了他和艾隆街之间的主要通道。他也试过找其他出口,比如,有意无意地把烟头弹进我家后院,然后若无其事地在露台上晃悠,但没有效果——我妈总是默默地把烟头扫掉,一切石沉大海。
“我要死了。”秋天,叶落满地,我在院子里除草,鲁克突然在他的露台上若无其事地对我说。
我望着他,不知所措。
“我都要死了,你居然无动于衷!”鲁克愤怒地叫了起来。
“你回到屋里躺下,我去打911!”
“我自己会打911,现在不会死。”
鲁克不耐烦地一摆手,进屋了。
我对死的敬畏,是因为对生的不安。而这里的人们对生命的热衷足以为死找到一个行之有效的说法:死者会去更好的地方生活。好像人死之后,该干啥接着干啥。现在,鲁克说他要死了,我该怎样和一个坏脾气的老头谈生论死呢?
艾隆街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那条和鲁克气味相投的公狗汉姆无缘无故地死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使鲁克变成无助的孩子,只是躲在家里嚎啕大哭,不再出门,不再骂人,只有肆无忌惮地哭。艾隆街上阴云密布,细雪留痕。过了两天,哭声变成嘤嘤哽噎,忽远忽近。鲁克那种彻头彻尾的悲伤,是东方式的,让人觉得此刻的生,全是多余。我想,鲁克大概不相信汉姆会去更好的地方而不带上他和凯瑟琳。
“汉姆一定是心脏病突发而死,它的脾气太坏了。”楠西想去看望鲁克,又不确定凯瑟琳欢不欢迎自己。其实,在生死面前,一个老人对另一个老人又能说些什么呢?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早就像牌一样被洗得彻彻底底。
艾隆街不同寻常的安静。没吵架,没牢骚,没乱蓬蓬的头发和跑车发动时的轰叫。艾隆街没了心跳。
过了一个星期,鲁克被发现死在家里。
警察叫来他的女儿,在屋外录口供,这个中年女人轻轻地抽泣着,凯瑟琳悲天悯人地趴在地上。半个小时后,警察离开,鲁克的女儿牵着凯瑟琳回到屋里。艾隆街上,没人知道鲁克的死因以及确切日期。
冬天来了,雪犹豫地下着,凯瑟琳在鲁克的屋里轻声的呜咽,声音不大,甚至是收敛的。我完全听不明白,只相信,生命之间定有密语联络,这些密语或往来生死两岸,或同路天上人间。
“你说鲁克是被火化还是被土葬?我觉得火化更适合他。”这是楠西最后一次和我谈起鲁克。不久,我家搬离了艾隆街。
?詹伟摘自《书城》2003年第1期)
(作者:翟 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