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1979年。
关曦明10岁,从外地转来这所小学。下课铃声响过,关曦明走出教室,趴在栏杆边上张望。这时走廊尽头一间教室里冲出一个身影,炮弹般往外狂奔。背后跟了一声怒吼:“罗之之,你给我站住!”一个中年女老师跟着冲了出来。
炮弹没有停下,继续往外冲。关曦明正好回头往教室走,躲闪不及,被炮弹击中,身子旋转180度,扑通一声倒地。炮弹往前滑了两步终于停住,回头拉她:“你是谁呀?”
老师还在追。眼看要追上了,炮弹把关曦明往走廊当中一推,挡住路,然后继续狂奔。老师气喘吁吁跑不动了,只好站住大喊:“罗之之,你有胆子打同学就有胆子认!跑什么跑!”
那发炮弹就是当年的小学四年级女生罗之之,一头西瓜皮发型,敢跟任何一个凶狠的男生打架。
之二
1984年。
高一,关曦明和罗之之还在同一所学校,但是被分到两个班。彼此想念,于是约定上课写小纸条,下课交换。通常关曦明会写:“这次测验我考90分,英语老师还挑我的错,可恶!”罗之之就写:“谢天谢地,我及格了。”
关曦明是公认的好学生,而罗之之却是远近闻名的野蛮女,各科老师对罗之之的评价惊人一致:“聪明,就是不好好学习。”关曦明恨铁不成钢:“你只要用一点点劲就可以上大学,你都不想?”罗之之咬着钢笔沉思片刻,回答:“到时再说吧。”把关曦明嘴都气歪。
上了高二,关曦明和罗之之都读文科,终于可以同班了,两人想方设法做了同桌。
罗之之仍旧心不在焉。语文课上,老师在上面抑扬顿挫地讲课,罗之之用关曦明的水彩笔给插图上颜色,一丝不苟地把大片亭台楼阁统统画得美轮美奂花里胡哨。语文老师是个严肃深奥的老头,课讲到一半突然停下,眼睛也不看人,只说:“女画家,可否将你的作品向大家展示?”
罗之之大大方方起立,举起课本,前后左右展示。然后鞠躬,坐下。
众人鼓掌。男生全体吹口哨。关曦明绝倒。
之三
1987年。
关曦明考上一所著名大学新闻系,罗之之落榜。关曦明写信给罗之之:“之之,你不上大学,怎么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多好东西?”“之之,你不想让我看不起你吧?”“之之,我们学校好多帅哥噢,你不来看看?”罗之之终于动心:“看在帅哥的份上……”
1988年,罗之之考上关曦明所在大学,成为英文系新生。
罗之之跟关曦明住在不同的宿舍楼。但是罗之之完全把关曦明的宿舍当成了自己的宿舍,跟关曦明的室友亲如一家。罗之之甚至突发奇想,要跟关曦明“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她特别声明“劳动”指的是上晚自习——关曦明自然知道此人是不会帮她从事拖地打水洗衣服一类劳动的。一天下来,同吃没问题,同住却遭遇了阻击:说好晚上一人睡一头,罗之之却不仅踢被子让关曦明差点着凉,而且有一下还把臭脚搁到了关曦明脸上。关曦明恼羞成怒,第二天早上起床就将罗之之逐出宿舍,“三同”只实施一天便告终结。
关曦明仍是好学生,课余做家教,并开始给报社写稿。
罗之之越来越漂亮,学会抽烟,一到周末就出去跳舞,并开始与一高年级法语系男生恋爱,渐渐地不常来关曦明宿舍了。关曦明偶尔在路上碰见罗之之,会眯眼研究半天,然后大笑:“长出些妖气来了啊……”
罗之之女性气质日渐浓厚,长发飘飘,身后大把男生猛追,法语系男友常无端恐慌。
之四
1991年。
关曦明大学毕业,分到北京一家报社。
关曦明到成都采访,顺便返校看罗之之。罗之之带关曦明吃火锅。很久没吃了,关曦明辣得使劲流泪。罗之之提醒她:“别只顾着抹眼泪,记住你说的话啊。”
关曦明于是给罗之之买香烟。这是她毕业前说过的,领了薪水就买烟给罗之之抽。看到货架上的More,关曦明就叫小贩拿。罗之之拍住她的手,不屑道:“谁抽那个啊,我要这个——”手一指Kent。又指Marlboro。“这个也行。”
两个人在夜晚的球场上散步,一圈一圈。罗之之抽烟,关曦明用手拂开烟气:“不良少年,休要毒害我。”
女生宿舍熄灯了。罗之之说:“你今天有没有看到我们宿舍的吴珊?刚做过人流,还要强撑着考试。惨。她的男朋友,经济系的,那小子知道女友怀孕,脸都吓白——”
关曦明打断她:“不要说人家了,你给我好自为之,别搞出事来才是!”
黑暗的球场边上,罗之之笑得弯下腰:“妹妹啊,你怎么说话跟我妈似的……”
之五
1992年。
罗之之毕业后直接去了深圳。是有过得硬的朋友介绍的,罗之之这样的嬉皮,居然在政府机关做了公务员。关曦明对此怀疑不已,罗之之赌咒发誓:“我可是品学兼优。”
两年之后罗之之在深圳入党。关曦明得知消息后叹息:“总有一天,你会给我们光荣正确伟大的党抹黑……”然而被断言给党抹黑的罗之之却一路官运亨通,做到相当级别,令关曦明大为困惑。
罗之之说:“不信我?你来看看我是怎样做事的!”
关曦明来到深圳。罗之之带她看自己手下正在进行的工程,关曦明深深震撼:士别三日,罗之之早已不是那个只知跳舞恋爱的逃学女生。罗之之仍旧抽男人烟,但不扮酷,是认真抽。她说:“我需要思考。”
同年关曦明在北京卷入一场恋爱。对方姓雷,跨国公司高层,年轻有为,在一次新闻活动中对关曦明一见倾心。两人陷入热恋,半年后阿雷向关曦明求婚。
罗之之与阿雷见过一面,猛烈反对。
关曦明让她讲出理由,罗之之讲不出,只一味说:“不要跟他结婚。”关曦明气极冷笑:“你怎么跟我妈似的,我妈都没说不同意!”
关曦明筹备结婚,罗之之从深圳寄去厚礼。
婚礼前一个月,阿雷赴美公干,一去不回。随后消息传来,阿雷在美国死于一次街头意外。那时关曦明已怀孕两月。罗之之闻讯飞往北京,关曦明依偎在罗之之的怀里痛哭。罗之之心知言语无用,只说:“你也要为腹中孩子想想。”
关曦明决意生下孩子。罗之之建议:“不如去深圳,我好照顾你。”
婴儿在深圳妇儿医院出世。是个小小女婴,粉红小脸,卷卷黑发,幽深眼珠。
一年后罗之之在深圳结婚,新郎是清华毕业生,供职于深圳一家著名民营高科技企业。再过一年,罗之之生下儿子,从此罗之之自称“老太婆”,称丈夫“老头子”。
关曦明带着女儿回到北京。
之六
1999年。
关曦明即将赴美读MBA。电话中罗之之漫不经心道:“把关蓝送到深圳来吧,叮当也有个伴。”关蓝是关曦明女儿,叮当是罗之之的胖儿子。
关蓝很快和叮当打成一片。是真打。叮当两岁多,打不过关蓝,脸上挨了几下,但始终顽强,不肯哭,颇有乃母风范。卷卷黑发的关蓝也有风度,获胜之后便停手,跳到一边拖出整筐积木,一声声喊“弟弟过来玩”。
关蓝尤其喜欢罗之之的丈夫。这个戴眼镜的“老头子”叔叔抱起她举到半空中又放下,逗她笑,教她拼装飞机,还教她游泳。在水上乐园,看着广阔的蓝色泳池中欢天喜地玩水的关蓝,关曦明平平静静说:“关蓝缺少父爱。”罗之之头一偏,眼泪就流下来了。
罗之之问:“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反对你结婚?”罗之之说:“我从阿雷脸上看见这段婚姻不能长久。”
在机场送别关曦明,罗之之说:“放心,关蓝也是我的女儿。”
之七
2000年。
年底,关曦明趁圣诞假期回国看女儿。
关蓝5岁半,高了许多,壮了许多,是个健康快乐又漂亮的小姑娘。头发仍旧卷卷,眼睛幽深。看到关曦明,关蓝都不认识了,跑进去喊:“妈妈,门口有个阿姨找你。”
关蓝跟着叮当喊妈妈,喊惯了。
罗之之指着关曦明教育关蓝:“这个,才是你的真妈妈。”关蓝就是不肯开口。任罗之之百般威逼利诱,关蓝抵死不从,一味对着罗之之大喊:“妈妈,你不要我啦?”
晚上关蓝在小床上睡着。看着孩子红扑扑的面孔,关曦明感慨:“这一年多,真是辛苦你了。”罗之之笑:“哪里哪里,我白赚个漂亮女儿,再辛苦也认了。”罗之之替孩子掖被子,关曦明无奈道:“这孩子不像我,倒像你,喜欢踢被子。”
之八
2001年。
关曦明回到深圳,和另外几位“海归”一起创办公司。
关曦明和罗之之住得远了,但每周至少要聚一次,多数是罗之之开车过来,把关曦明母女接过去。创业艰苦,关曦明忙起来就把关蓝交给罗之之,横竖知道关蓝跟着罗之之比跟着自己还开心。
2002年春,一位同是“海归”的单身人士开始猛追关曦明。
记者采访关曦明时,问她几时能和男友“拉拢天窗”,关曦明微笑,手指身旁的罗之之:“不要问我,问她,她负全责——”罗之之一甩手:“我才不管你的事。听着,我和我家老头子下周去欧洲半月游,两个孩子归你管……”
(曾东军摘自《女报》2003年1月上半月版)
(作者:贺朗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