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9月我头一次来到北京,也是头一次走进少年时向往已久的清华园,那天正好是我18岁的生日。
我是和母亲一起来的,自然而又传统地有学长为我们拎了行李,领路到寝室、铺床、领东西、报到……一切停当之后,终于有闲暇走出来,在清华园的路上真真实实地走一走了。
母亲曾进过清华,她谈及清华园之大,是她惟一一次“进了门后找不到出门”的学校。果然我们很快地迷路了,无意地撞见路边一个修鞋的小摊,母亲用发音不准的普通话问他我的宿舍楼怎么走。摊主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坐在路边,很勤奋和睿智的样子,这和我一直对清华的想象十分相符,然后他习以为常地指点了一下我以后熟得不能再熟的那一段路。当时他是怎么样描述这段路的如今我只能做一些猜想的回忆了,但他顿挫的语调却很impressed,以至于我怀疑他是否是一个年轻而厌世的硕士生。我想问他我们是第三十七个还是第四十五个向他重复同样问题的人,但又想这个问题岂非是多余的了。
一个星期以后,我总算学会了用坐标概念和东西南北定位来解析这个校园了。时常发现一座见过的漂亮建筑突兀地出现在眼前,才又一次恍然大悟地融会贯通。清华园里的景点颇多,自然开始时也是非问不能至的,荷塘月色是一处必至的地方,一夜我在孤闯荷塘的路上,竟有好几个比我更愣头儿青的人恭敬地问我:“同学,荷塘怎么走?”乃不动声色将刚才我问“同学”之答案不厌其烦地重述一遍,然后躲在一声真诚的“谢谢”之后,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继续探索。
一年之后,我的外校同学也已逐渐熟悉清华的地形了,两年之后,同学的同学也开始常来,沉浸一下西大饭厅或是水木清华,而那路边修鞋的年轻师傅,却在我没有注意之时悄然隐形而去,使我也有点伤感地怀念他,虽然我不曾和他多说过几次话。
春来冬去,渐渐地我也变成了“学长”,在一片新到者的问路声中转换角色。院子大了,且又是不收门票的,所以进来而问路的人自然就多。和几乎所有的清华人一样,我总是热心于帮人指点几下,一方面总感到有人来了解清华,就好像有人愿来了解我一样,另一方面回忆起的却是当年我18岁初来时的样子。
而实际上,问路之间竟也是多有情趣的。就形式而言,迎面来问最为常见,拦车而问也时有发生,有追而问之的,有等而问之的,有时问后分道扬镳,有时问后并头而行。从内容上看,访友的最多,然后是办公的,在周末却以来找活动中心或十四食堂的居多。有时也可能被急昏了头的韩国学生误认为他们的同乡,向你叽里呱啦一阵抢白,你可以在他们发言结束之后缓慢地告诉他:“You can speak in English please now.”答问时也讲究技巧:对普通话说得不错的北方人,可对他们指点东西,而对夹生的南方口音,则令其左拐右抄为宜。不过即使你在清华园摸爬滚打好些年,你也不见得能完全回答每个提问者的问题,因而常常有这些那样的情况:当你正在“好像是在……”而踌躇不语略显尴尬之时,旁边已有同行者主动进言,为您挽回面子了。
当然也会有两个小姑娘,好不容易选中了面善的你羞涩地张启她们的问口,这时你便会不由自主地绅士地微笑告诉她们:“正好顺路,和我一起走好了。”于是你可能绕了一个大圈才到达了自己的目的地,但却说不定换来了一个浪漫的开端。
去年,有两个朋友从天津来清华办事,晚上找到我,颇有感慨地聊到刚才的经历。他们先在校园里找招待所,向一个女生问清方向,然后就急忙赶去。但不一会儿这个女生竟急急从背后追上来向他们补充说,刚才忘了告诉他们,校内住招待所是要有介绍信的,否则也要本校师生的证件作介绍。我的朋友很感激,因为她很负责任。以前总对清华的女生有所怀疑,“自此我们改变了看法”。
另外有一次,大概是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我在三教自习室外的走廊里踱步,一个女孩操着很浓的四川口音问我:“三教1201在哪儿?”我给她指,Here is 1202,1201 is over there。她说,那边她刚去过,只有2101。我说你找错了,然后又走下去几步,再次“仙手一指”:“看见了吧,从那儿进去!”女孩再次茫然地看着我,我只好显出无奈的样子:“Come on,小姐,干脆我领你去好了。”很快到了1201,她很感激万分地说:“真谢谢你了。”但是最后的一笔妙笔是我回答的一句标准四川话:“没得啥子!”小女孩乍然闻得乡音,真的显出激动的样子,“你——”我颔首笑了笑,仿佛这便是为人所问的乐趣了。
在清华园里呆了快五年,我渐从一个陌生者变成了一个在问路者眼中有热心美德的人。清华园的外边实际是一个更大的园子,也许我又将开始新一个轮回的问路,这次却没有母亲的牵引了,但是以前问路和被问的诸多经历故事,连同清华园里已经熟悉和没有来得及熟悉的道路和建筑物,已铭在我心。
(刘正摘自《清华网事》,中国青年出版社)
(作者:Xcyu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