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年轻时就认识他了。因为他承做我父亲的靴子。他和他哥哥合开一爿店。
……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把幼小的脚伸到他跟前时,羞怯地问道:
“格斯拉先生,做靴子是不是很难的事呢?”
他回答说:“这是一种手艺。”从他的含讽带刺的红胡须上,突然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本人有点儿像皮革制成的人:脸庞黄皱皱的,头发和胡须是微红而鬈曲的,双颊和嘴角间斜挂着一些整齐的皱纹,话音很单调,喉音很重;因为皮革是一种死板板的物品,本来就有点儿僵硬和迟钝。这正是他的面孔的特征,只有他的蓝灰眼睛含蓄着朴实严肃的风度,好像在迷恋着理想。他哥哥和他很相像,所以我在早年有时要等到跟他们定好靴子的时候,才能确定他们到底谁是谁。后来我搞清楚了:如果没有说“我要问问我的兄弟”,那就是他本人;如果说了这句话,那就是他的哥哥了。
人们不可能时常到他那里去,因为他所做的靴子非常禁穿,一时穿不坏的——他好像把靴子本质缝到靴里去了。
人们走进他的店堂,不会像走进一般店铺那样怀着“请把我要买的东西拿来,让我走吧”的心情,而是心平气和地像走进教堂那样。
来客坐在那张仅有的木椅上等候着,因为他的店堂里从来没有人的。可以听到一阵喉音,以及木皮拖鞋踏在窄狭木楼梯上的踢踏声;他终于站在来客的面前,上身没有穿外衣,背有一点儿弯,腰间围着皮围裙,袖子往上卷起,眼睛眨着——像刚从靴子梦中惊醒过来,或者说,像一只在日光中受了惊动因而感到不安的猫头鹰。
于是我就说:“你好吗,格斯拉先生?你可以给我做一双俄国皮靴吗?”
他会一声不响地离开我,退回到原来的地方去,或者到店堂的另一边去;这时,我就继续坐在木椅上休息,欣赏皮革的香味。不久,他回来了,细瘦多筋的手里拿着一张黄褐色皮革。他眼睛盯着皮革对我说:“多么美的一张皮啊!”等我也赞美一番以后,他就继续说:“你什么时候要?”我回答说:“啊,你什么时候方便,我就什么时候要。”于是他就说:“半个月以后,好不好?”如果答话的是他的哥哥,他就说:“我要问问我的兄弟!”
有一天,我有机会跟他谈了一件事,我忘不了那一天。我对他说:“格斯拉先生,你晓得吗?上一双在城里散步的靴子咯吱咯吱地响了。”
他看了我一下,没有做声,好像在盼望我撤回或重新考虑我的话,然后他说:
“那双靴子不该咯吱咯吱地响呀。”
“对不起,它响了。”
“你是不是在靴子还禁穿的时候把它弄湿了呢?”
“我想没有吧。”
他听了这句话以后,蹙蹙眉头,好像在搜寻对那双靴子的回忆。我提起了这件严重的事情,真觉得难过。
“把靴子送回来!”他说,“我想看一看。”
“有些靴子,”他慢慢地说,“做好的时候就是坏的。如果我不能把它修好,就不收你这双靴子的钱。”
有一次(也只有这一次),我穿着那双因为急需才在一家大公司买的靴子,漫不经心地走进他的店铺。他接受了我的定货,但没拿皮革给我看;我可以意识到他的眼睛在细看我脚上的次等皮革。他最后说:
“那不是我做的靴子。”
他的语调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悲哀,连鄙视的情绪也没有,不过那里面却隐藏着可以冰冻血液的潜在因素。我的左脚上的靴子有一处使人很不舒服;他把手伸下去,用一个手指在那块地方压了一下。
“这里疼痛吧。”他说,“这些大公司真不顾体面。可耻!”跟着,他心里好像有点儿沉不住气了,所以说了一连串的挖苦话。
“他们把一切都垄断去了,”他说,“他们利用广告而不靠工作把一切垄断去了。我们热爱靴子,但是他们抢去了我们的生意。事到如今——我很快就要失业了,生意一年年地清淡下去——过后你会明白的。”
我尽一切可能向他说明我买这双倒霉靴子时的情况,但是他的面孔和声调使我获得很深刻的印象。结果在以后几分钟里,我定了许多双靴子。这下可糟了!这些靴子比以前的格外禁穿,差不多穿了两年,我也没想起要到他那里去一趟。
后来我再去他那里的时候,我很惊奇地发现:他的店铺外边的两个橱窗中的一个漆上另一个人的名字了——也是个靴匠的名字,当然为王室服务的啦。他透过那副生了锈的铁架眼镜注视着我说:
“你是不是——先生?”
“啊!格斯拉先生!”我结结巴巴地说,“你要晓得,你的靴子实在太结实了!看,这双还很像样呢!”我把脚向他伸过去。他看了看这双靴子。
“是的,”他说,“人们好像不要结实靴子了。”
为了避开他的带责备的眼光和语调,我赶紧接着说:“你的店铺怎么啦?”
他安静地回答:“开销太大了。你要做靴子吗?”
虽然我只需要两双,我却向他定做了三双,我很快就离开了那里。过了好几个月以后,我又到他的店铺里去,我记得,我去看他的时候,心里有这样的感觉:“啊!怎么啦,我撇不开这位老人——所以我就去了!也许会看到他的哥哥呢!”
后来我去了,在店堂出现的正是他的哥哥,他正在整理一张皮革。
“啊,格斯拉先生,”我说,“你好吗?”
他走近我的跟前,盯着看我。
“我过得很好,”他慢慢地说,“但是我哥哥死掉了。”
我这才看出来,我所遇到的原来是他本人——但是多么苍老,多么消瘦啊!我以前从没听他提过他的哥哥。我吃了一惊,所以喃喃地说:“啊!我为你难过!”
“的确,”他回答说,“他是个好人,他会做好靴子;但是他死掉了。”他摸摸头顶,我猜想,他好像要表明他哥哥死的原因;他头上的头发突然变得像他的可怜哥哥的头发一样稀薄了。“他失掉了另外一间铺面,心里老是想不开。你要做靴子吗?”他把手里的皮革举起来说,“这是一张美丽的皮革。”
我定做了几双靴子。过了很久,靴子才送到——但是这几双靴子比以前的更结实,简直穿不坏。不久以后,我到国外去了一趟。
过了一年多,我才回到伦敦。我所去的第一个店铺就是我的老朋友的店铺。我离去时,他是个60岁的人,我回来时,他仿佛已经75岁了,显得衰瘦、软弱,不断地发抖。这一次,他起先真的不认识我了。
“啊!格斯拉先生,”我说,心里有些烦闷,“你做的靴子好极啦!看,我在国外时差不多一直穿着这双靴子的;连一半也没有穿坏呀,是不是?”
他细看我这双俄国皮靴,看了好久,脸上似乎恢复了镇静的气色。他把手放在我的靴面上说:
“这里还合脚吗?我记得,费了很大劲才把这双靴子做好。”
我向他确切地说明:这双靴子非常合脚。
“你要做靴子吗?”他说,“我很快就可以做好;现在我的生意很清淡。”
我回答说:“是的,我急需靴子——每种靴子都要!”
“我可以做时新的式样。你的脚恐怕长大了吧。”他非常迟缓地照我的脚形画了样子,又摸摸我的脚趾。我对这几双靴子并不存什么指望,但有一天晚上靴子送到了。我打开包裹,把四双靴子排成一排;然后,一双一双地试穿。一点问题也没有。不论在式样或尺寸上,在加工或皮革质量上,这些靴子都是他给我做过的最好的靴子。在那双城里散步穿的靴口里,我发现了他的账单,单上所开的价钱与过去的完全一样。但我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在四季结账日以前把账单开来的。我飞快地跑下楼去,填好一张支票,而且马上亲自把支票寄了出去。
一个星期以后,我走过那条小街,我想该进去向他说明:他替我做的新靴子如何地合脚。但是当我走近他的店铺时,我发现他的姓氏不见了。
我走了进去,心里很不舒服。在那两间门面的店堂里——现在两间门面又合二为一了——只有一个长着英国人面孔的年轻人。
“格斯拉先生在店里吗?”我问道。
他诧异的同时讨好地看了我一眼。
“不在,先生,”他说,“不在。但是我们很乐意为您服务。我们已经把这个店铺过户过来了。毫无疑问,你已经看到隔壁门上的名字了吧。我们替上等人做靴子。”
“是的,是的,”我说,“但是格斯拉先生呢?”
“啊!”他回答说,“死掉了!”
“死掉了?但是上星期三我才收到他给我做的靴子呀!”
“啊!”他说,“真是怪事。可怜的老头儿是饿死的。”
“慈悲的上帝啊!”
“慢性饥饿,医生这样说的!你要晓得,他是这样去做活的!他想把店铺撑下去;但是除了自己以外,他不让任何人碰他的靴子。他接了一份定货后,要费好长时间去做它。顾客可不愿等待呀。结果,他失去了所有的顾客。他老坐在那里,只管做呀做呀——我愿意代他说这句话——在伦敦,没有一个可以比他做出更好的靴子!但是也得看看同业竞争呀!他从不登广告!他肯用最好的皮革,而且还要亲自做。”
“但是饿死——”
“这样说,也许有点儿夸张——但是我自己知道,他从早到晚坐在那里做靴子,一直做到最后的时刻。你知道,我往往在旁边看着他。他从不让自己有吃饭的时间,店里从来不存一个便士,所有的钱都用在房租和皮革上了。他怎么能活得这么久,我也莫名其妙。他经常断炊。他是个怪人。但是他做了顶好的靴子。”
“是的,”我说,“他做了顶好的靴子。”
(常怀深摘自《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作品选》)
(作者:高尔斯华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