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把一颗心,站成黑白分明的琴键,时而安静不语,时而敲着清脆圆润的半音,然后在音符与音符的滑动间,泪流微笑。
用不被命运驯服的方式,弹奏回忆。
周末,换上新衣裳,出门约会去,和一个初识的新朋友。由于什么都是崭新的,于是我觉得自己不太像自己,空气中则漾着新鲜的气味。
目的地,是两人都没去过,只在地图及杂志上瞥见几回的地名。
每次看地图,老觉得上头点与点之间标的距离,尽是假的;因为没去过的地方,总显得比较遥远,踏足过的地方,相较之下,再远也感觉靠近了些。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只怕也是这样的吧,于是我们手中并没有一份精准的地图足以定义距离。一切,只能各自凭心估量,而所谓感觉的误差,往往造就了爱与不爱恍惚的交界。
我说,那是种谜样的瑰丽,如果能一直不迷路。
初夏的好天气,天空里的云朵都避暑去了,我收起飘忽不定的思绪,安安静静地走在他身边。
缓步于遍布阳光的帝释天参道上时,两旁林列的摊贩,把整条街衬得闹哄哄,活像个市集。我们捞金鱼,喝弹珠汽水,还买了紫芋冰淇淋来吃。
气氛是愉悦的。两人断断续续交换着很生活的问题,关于现在和并不是太遥远的未来,没有谁探询谁的过去,让人分外轻松。
忘了从什么时候起,我成了个背上有着满满行囊,却懒得同谁解释的人了,是种飘浪过久的慵倦。
走!我们坐船去吧。
吃完了冰淇淋之后,他说,然后拉起我的手往河堤边的草原跑去。
风吹了过来,扬起衣裙,像翻飞的花蝴蝶。我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哪儿,又是同谁,也曾共度这么个静谧的午后。但我记得那时也是这样的天气,头顶则有只游荡的牛奶色风筝。后来,放风筝的小男孩一个不小心松开了手里的线,风筝就这么愈飘愈远。
小男孩的嚷嚷啼哭以及拼命追逐,唤不回什么。我看得有些心惊,于是就算记忆里,什么都模糊了,心版上仍搁着那只逐渐缩小的白点,在湛蓝的天空里,谱出忧伤的况味,仿佛是剧尾的预告片,透露了欲语还休的秘密。
虽然故事的结局,我们都猜到了,只是忍住不说。
横渡在江户川上小小的船,据闻是三百八十余年前江户时代开始,联络松户市和东京都的惟一方式。
也许,在那悠远的古老时光里,曾有个华年翩然的美丽女子,在波光粼粼的川上,忘情地歌唱,因为情郎在岸的那头等待。而船尾的船夫,双手熟练地操控方向,却不觉听得痴傻,自此之后在来来往往的摆渡间,悄悄注视着这名女子。只能把手中的桨反复地划呀划的,皱了水面。
这世间,总有些诘屈聱牙的爱恋,不得说出口,只能深埋。深埋在清清浅浅的川流里,深埋在一个恒常背对自己的身影里。
回程的路上,我们在车站口的雕像前照相留念。
路过的老伯自告奋勇地说要为两人拍张合照,嘴里直嚷着要两人站得更靠近些,亲密些,随即咧开嘴呵呵地笑了。
我和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也许,年迈的老伯是想起了自己年少时青涩的爱恋吧,人类的生命,始终是种循环的共生,一种重复不休的来与去,我们都有青春,都将年老,都会行过浪起浪去起伏的生之水路。而其中的爱恨痴嗔,也是无止境的回圈。
所以,我们都会在他人的故事里流下自己的眼泪。
点点滴滴,汇众川成汪洋,是海天一色的风光。人因此生来单一却不孤独,只因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路,是独独建立在高耸幽巍的崖上。我们只是踩在前人行经的路径上,开拓属于自我生命的宽度和广度,最后的终点,则是公平的殊途同归。
和他在地铁站前分开后,我走在薄暮昏黄的夕照下,然后轻轻地忆起那些与我相遇之后,最后终究背身而去的人们。
我想,我们都是对方舟船上的摆渡的过客。撑一竿,渡一程,就是能给的所有,而岸的彼方,注定不是并肩而行的天光水色。
我知道我会记得水路上行经的激流险滩,粼粼波光,然后在靠岸的时刻,转身背离川上所有,因为,情深不堪负荷的缘故。
(作者:陈宏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