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枝香雪兰


  暮色四合,一场大雪搓棉扯絮般地下了起来。一个裸着上身、只穿一条运动短裤的年轻男子像一发炮弹一样冲出了厂宿舍楼,一边跑一边回头嚷:“看你洗不洗?!”那男子就是我。
  刚才在宿舍里找衣服换,可是一个月没有洗衣服的我已经找不出干净的衣服换了。看着脏衣服堆满了衣箱,我搔搔头说:“谁要是把我这箱子衣服洗了,我就围着女工宿舍楼裸奔!”阿城“噌”地跳下床来,兴奋说道:“外面可是大雪纷飞噢!你要是裸奔女工宿舍楼一圈,我就给你洗一辈子衣服!”众舍友纷纷喊好,他们规定我每分钟速度为50米,经过女工宿舍楼的时候,还要打一个侧手翻。当然裸奔是不可能的,我就穿着短裤跑了出来。“大家看啊!王豫裸奔啦!”舍友强子站在窗口卖力地敲起了他的搪瓷饭碗,所有的窗口立即塞满了脑袋。
  经过女工宿舍楼的时候,我强作镇定,两臂撑地一连串打了3个漂亮的侧手翻,顿时掌声雷动。“王豫你真帅!”一个声音响亮地飞了过来。是苏槿!我一听就听出来了,苏槿相貌平平,只那声音响脆如黄鹂,舍友们总是说苏槿暗恋我,我只知道她喜欢和我玩,却不知道那便是爱。我装得像乔丹一样向苏槿她们挥手,一转身便欲狂奔,只听“啊呀”一声,不好!我撞倒了一个人,她手里的冰糖葫芦散落在雪地上,大家哄堂大笑。我窘得说不出话来,伸手去拉她,她瞪大一双好看的圆眼睛先是看着我,后来便像看到外星人一样恐怖地尖叫着向宿舍楼跑去。
  回到宿舍,阿城悠哉乐哉地躺着,衣服被苏槿拿去洗了,便宜了这小子。
  “刚才被我撞倒的那人是谁?怎么我不认得?”我疑惑地问。
  “咱厂新来的设计,叫什么来着?叫蓝冰冰。”强子说。
  我决定去买冰糖葫芦给她道歉。经过水房,我看见苏槿正在兢兢业业地给我洗那一箱子衣服,够她洗半夜的!我大声向她喊叫道:“苏槿!下辈子我娶你做老婆!”“美的你!”苏槿把水向我泼过来。
  蓝冰冰和苏槿住一个宿舍。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倚着被子抱着一个圆枕头看书,我定了定心神,给她一个F4样的微笑:“蓝小姐,对不起,刚才没伤着你吧?这些冰糖葫芦是我赔你的。”她眨了眨好看的眼睛,笑了半秒钟,立刻恢复冰一样的无表情。她把香雪兰放进一只细高的玻璃杯,又轻轻地注入清水,所有的动作轻巧优美,我看得呆了。
  我承认,在我撞倒蓝冰冰的那一刻,我的心也撞到她了。她黑夜一样的眼,她奔跑的姿势,风一样带走我的魂魄。
  以后的每个周末,我都会送她一枝香雪兰,永远是那种浅紫色。
  一个周日,强子问我:“你昨晚又去给蓝冰冰送花了?”“当然!”我得意地回答。
  “我看你是没戏了。今天我看一帅哥开着车给蓝冰冰送花!”强子叹气说。
  后来冰冰告诉我,那个是她的同学,大学时他曾经徒劳地追过她。毕业后两人各奔东西,没有想到又来到同一个城市打工,他在本市一家外企做中方代表。“世界太小了。”冰冰轻轻叹息。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我不愿意轻易放弃,我一厢情愿地以为那些成串开放的香雪兰足以甜蜜她的整个心。
  公司的北面是一座不高的小山。一个星期天我和强子用两辆自行车分别载着蓝冰冰和苏槿去山上踏青。后面传来汽车的鸣笛声,我们靠向右边,那车却“吱”的一声轻轻停在我们旁边,一个人摇下车窗喊道:“冰冰!”蓝冰冰高兴地跳下车来:“是你!”“你看还有谁?”又有一个人打开车门钻了出来,是她的同学!“我们几个同学刚才去找你,她们说你来山上了,我们正好也去山上玩,上车吧!”那个比我还自信的神气让我一看就来气。蓝冰冰看了看我们,为难地说:“可是我和同事……”“哎呀,走吧!”那人不由分说将她拉过去塞进车里。晚上回来的时候蓝冰冰向我道歉。但是……以后的周末,我一如既往地给她送香雪兰。但有时她并不在等我。我不愿意打电话给她,心中的阴影越来越黑,越来越重。
  初夏的一天,我和蓝冰冰、苏槿、强子他们在街心公园的草坪上,苏槿买了些果冻和我爱吃的芒果大家边吃边说笑,我只要和冰冰在一起就觉得连草都是快乐的。苏槿见我高兴就说:“王豫,你那天在雪地上打侧手翻可真漂亮,再打一个我们看看好不好?”强子和阿城随声响应:“打呀!打呀!”冰冰看着我笑吟吟地说:“你打得是好看,打个嘛。”我如闻仙音,两手着地连打一串侧手翻,大家拍手叫好。却只听一个声音冷冷地说:“怎么着,帅哥孔雀开屏哪!”我转身怒视着他,原来是蓝冰冰的那个同学!他径直走到蓝冰冰的身边,揽住她的肩膀,状极亲密,肉麻地说:“冰冰,我到处找你,走,我们去听钢琴演奏会。”蓝冰冰很高兴地起身向他走去,我忍无可忍地喊道:“蓝冰冰!”……僵持之中,他们走了。
  大家默然,苏槿担忧地看着我。
  以后的每个周末,都有一个男子为蓝冰冰打开车门,她优雅地坐了,绝尘而去。
  强子他们都出去了。夜风寂寞地飘进宿舍。我蒙着头回想前尘旧事,执意让自己痛苦得像一头困兽。
  这时门悄悄打开。一个人安静地走了进来。我不由得怒目而视,大喊:“你走!我不用你给我洗衣服!走!”我几乎是自虐般地捶着床。
  “王豫。”苏槿表情平静,却艰难地说:“我来送样东西给你看。”
  “我不看!什么也不看!”
  苏槿递过来一个精致的笔记本:“我用来记录你的日记。”
  我疑惑地接过来,翻开扉页,我不由得惊讶了,我看到了一枝香雪兰!那如锦似缎的花瓣紫菜一般干着、枯着,再翻开一页,还是一枝香雪兰,我从来不知,花的标本竟这样让人不忍触碰。
  “半年了,你送出去27枝香雪兰。人家扔掉的时候,我偷偷地捡了回来,夹在本子里。”27枝香雪兰失去了水和颜色,枯成时间的纸片,被苏槿悉心留下来。我心弦颤动,看着她问:“苏槿,我对你那么凶,你为什么还对我好?”
  苏槿深深地看着我,还是用那么响亮如黄鹂一般的声音说:“我喜欢看你侧手翻。”我含着泪水一把将苏槿搂进怀中……
  (舒铭摘自《涉世之初》2003年第3期,孙杰图)
(作者:丛 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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