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地方非常寒冷,一年时光里只会有一个手掌宽度的雨水。风呼啦啦地吹着,他们说,那个地方是南极。我说,所有的人,其实都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有人是患抑郁症的企鹅,有人努力做快乐的企鹅。有太阳光的六个月里,它们恋爱,失恋,再恋爱,再失恋。太阳照不到的六个月里,一只企鹅爱上了一块冰。
一
我在本校附近最著名的情人咖啡馆兼职,我见证过67对情侣从恋爱到分手的全过程。热恋是甜蜜蜜的蜂糖奶茶,之后是酸涩涩的柠檬咖啡,再后来就不是本店经营范围。变质的饮品我们不会出售。可惜的是,我还是愚蠢去谈了一次情。一切就从不值一提的情书开始。情书和江湖流传的武功套路如出一辙,上面大致写着被我吸引,无法自拔,最后是约会的时间地点。
我没有去,没去的第二天,一个俗称为“高大威猛,英俊潇洒”的男生一连要了三杯黑咖啡,最后问我,“你为什么不来,我等了你好久。”他来了整整一个月,当我觉得他没有必要为我的老板贡献钞票的时候,我对他说,“可不可以不要在我工作的地方约会?”
他笑,说:“他们都叫我思获。”
我笑,说:“他们都叫我素素。”
看电影,吃饭,聊天,我们像任何一对学府情侣一样恋爱。我知道思获有一个弟弟,有轻微的洁癖,热爱游戏和篮球,自15岁起的梦中情人是张曼玉。但我不知道,思获为什么会喜欢我?
“你为什么喜欢我?”我们认识了100天后,我问思获。
思获愣了愣,“喜欢就是喜欢。”他的右手放开我的左手,“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很开心。”
我却突然觉得自己陷入了陌生的海域,找不到确切的坐标。
“你真的很开心吗?”我说,顿了顿又说,“快暑假了,你有什么打算?”
思获若无其事地微笑,“我弟弟和我一起提早回校,参加篮球集训。我弟弟今年九月就是我们的校友了。好像昨天还看到那小子尿床,结果今天他就已经到了泡MM的年龄了。你暑假有什么打算?”他回避了我的问题。
“继续做我的咖啡店服务生。客人不会多,日子要多悠闲有多悠闲。”我也微笑。
二
八月的一天,我躲在冷气充足的柜台下,享受昏昏欲睡的好时光。咖啡馆蓝色的遮阳棚就像偷溜下来的一片蓝天。这个时候,有人推门而入。风铃清脆地响着。我抬头,职业地微笑,“请问你要喝点什么吗?”
一个头发乱乱的年轻男生就像见到鬼一样看着我。他的脸色绿得可以媲美薄荷水。“倩姐!你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年轻男生一副大白天见鬼的样子。
“你认错人了,”我冷静地回答,“我觉得你非常需要一杯红茶。”我动作麻利地搞定我今天的第一笔生意。那傻小子捧着红茶,仍然是一副梦游的表情。我后来得知他竟然是思获的弟弟,叫做东河。
我一直没有问思获谁是倩姐,因为女人的第六感告诉我,那是一个我不愿意知道的答案。
思获很疼弟弟,每次拍弟弟的头都会手下留情。这个夏季长得让人无法忍受。我和思获还有东河经常去游泳。思获选择泳裤的惟一原则是:泳裤游泳的速度绝对不能比人游泳的速度快。东河选择下水地点的惟一原则是:方圆10米之内,必须有长腿美女。
我们喜欢玩的游戏是,朝空中扔一块一元钱的硬币,等它落进游泳池的底部,然后看谁先找到它。有一次,我和思获潜入水中的时候,他轻轻地吻了我,那是我们的第一个吻。柔软炽热的嘴唇,冰凉的水波,像是夏日一个迷茫的绯色梦境。
当东河得意地把硬币在阳光下向我们展示的时候,我的左手正牵着思获的右手。我那时惟一的愿望就是:你不要松开我的手。
夏天是最好的恋爱季节。连太阳都和风恋爱。我有时会看着思获的背影发呆,觉得他会在下一秒消失。
三
“喂,素素,我老哥真的有那么好吗?”东河敲着柜台上的红格子桌布,“你一直在傻笑。”
“你不懂,小孩子闪一边凉快去。”我总是这样说。过一分钟,我就会去他的座位,请他喝上一杯秘制奶茶。这小子和思获身材一样挺拔,白衬衣,天蓝色牛仔裤,吸引了很多MM的眼波。
我生日,和思获约一起过。我穿着平生第一件用一个月兼职薪水买的礼服,坐在西餐厅里等了三个小时。这里烛光动人,提琴声一浪接着一浪。我被催眠一般呆呆坐着,等一个答案。
但来的是东河。
他没来的理由只有致命的一个:倩回来了。他的初恋情人,或是这辈子只爱的女人回来了。
在本市一家陌生的KTV包厢里,我唱了整整一晚的歌,全是情歌。东河坐在一旁,像一个影子一样被我遗忘。我努力消除心中爱的痕迹,觉得辛苦到战栗。我只能把麦克风握得更紧,拼命地唱拼命地唱。
爱情是小鸟,捉得太紧,它会死,捉得松了,它会飞走。
——18岁那年漫长的春天和夏天,我收到不值一提的情书,和不值一提的人恋爱。然后,我的左手不能温暖他的右手。然后,我知道,我丧失了爱的能力。这就像类似于色盲的一种病,无法治愈。
四
要是所有的感觉都和付钱结账一样干净利落该多好。问题在于,闭眼就天黑的绝望不肯放过我。白天,我努力证明我不在乎,我快乐如常。可是我越是证明我不在乎,就越证明我在乎得过头。
说分手的那天晚上,我们坐在游泳池边。他抽烟,不说话。我扔了一枚硬币到深深的游泳池里。硬币落水的声音极细,我的耳朵差点听不见。这个城市不靠近海,我甚至无法让海水带走我的悲哀。
“我从15岁开始就喜欢她。她大我三岁。可是,她去了巴黎留学。我恨她,也无法否认我爱她。”思获说。他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吹过来的。
“我像她?”我问。
“……是。非常神似。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他回答。
“赝品和真品是完全不同的。我们分手吧。”我站起来,静静地离开。我离开的速度很慢,可他没有追上来。是的,他喜欢我,但他惟一爱的人不是我。
五
当我和我的第六任男友在一起的时候,思获怒气冲冲跑来见我,就好像发现老婆红杏出墙的老公。我很愤怒地发现我心中一闪而过的狂喜,然后小心把它扼杀。我不能再给他伤害我的机会了。他可以很轻易地刺穿我的心。
“素素,你不要再放纵自己。”思获说,脸上是可笑的长辈一样的表情。
“我不过是像正常女人一样享受青春。”我心平气和地回答。
“素素,我真的希望你能开心。”思获叹气。
“我很开心。”我对我的男友丁安抚地微笑,我的手在桌子下面握紧。
“对不起。”思获看着我的眼睛说。
“你没有对不起我。”我自嘲地笑笑。是我自己笨,放纵自己沉沦。
思获转身准备离开。我的话耳语一般轻,却让他停住了脚步,“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希望我从来都没有爱上你。”这是我第一次说爱他,却是在我们分手之后。
爱是什么感觉?爱就是时时惦记那个人。我惦记着你抽半支烟的样子,我惦记着你的微笑,我惦记着你的眼神你的吻,我惦记着你的右手你的温暖。
这一次,我终于选择一个人离开。抛下呆若木鸡的男友丁,和门边发呆的东河擦肩而过,任凭泪水淹没我的脸。
六
之后的一年,我过得平静而自在。没有男朋友,十米之外看到他我就向左转。笔记由东河负责帮我搞定。他经常利用男色帮我借到功课最好的女生的笔记。我知道,是思获拜托东河照顾我。那么,不利用有效资源就白不利用了。有时候,东河会假装很不经意地对我说思获的近况。
思获打球伤了左脚……
思获最近迷恋马修的音乐……
思获最近喜欢上了猕猴桃口味的果冻……
思获感冒了……
我当着东河的面砸了一个装满了水的热水瓶之后,他不再提思获的事情。
接着,思获毕业了。
我曾经在麦当劳看见过思获。那是在他毕业后半年。他穿着条纹衬衣,打着领带,休闲合身的西装让他有成熟的男人味道。
只是,我不知道怎么去爱上另外一个男人。我怎么可能像惦记思获一样惦记他?我怎么可能看着他就心跳加速,觉得无法呼吸?我用我的高跟鞋踢垃圾桶,然后蹲在旁边无声地哭泣。
脑袋里有个疯狂的唱机在转动着:你还是还是还是放不下他……
七
午夜12点。东河在垃圾桶旁边找到我。
他突然看着我说:“哥和倩姐分手了。”
我站在月光下,冷笑,“他再度被抛弃了吗?”
“不,这次是哥提出的分手。”东河的回答呼啸着击中了我。
我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他们分手又如何?从头到尾,我都是他们一出戏里的配角,可有可无,惟一作用就是证明男女主角的爱情有多么缠绵。
我的右手被东河拉住,他的手心炽热,“你准备好和哥旧情复燃吗?”
我笑着回过头,“然后,当他的初恋情人再度回来找他的时候,再被捅一刀?”
“你真的不后悔?”东河眼神幽暗地问。
“真的。”我努力维持微笑。只会让我不断悲伤的爱情已经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那么,”东河背对着月光,声音沙哑地说,“你和我在一起好不好?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今天是满月,黑色夜空最遥远的远处,月亮凄迷。我看到月光在他的头发上跳跃。就好像看到两年前的思获。一样的眼睛,却有着不一样的眼神。东河在什么时候,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已经成为了一个男人?
我扯头发,深呼吸,活动我的脚,然后望着东河。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生气勃勃地递了一杯红茶给我。你好娇小,只有我的肩膀那么高。我对你一见钟情。可是,你却是我哥的女朋友。”东河的声音就像是魔法一般,让我无法呼吸,他掏出一枚光滑的硬币,“你和他分手那天扔进游泳池的硬币在我这里。”
——我的心乱了。被月光迷乱,或者被这个大男生眼中的深情迷惑。他站在月光下,似乎等待了很久很久,只是为了温暖我的右手。
月光下,东河说,那一次,他潜下水捡硬币的时候,看到我和思获在水下拥吻。在我们冒出水面的那一刻,选择微笑着举起硬币。那一夜,我穿着礼服,而他听我唱了一夜的情歌,却没有办法伸出手指抹去我的眼泪。他出现在我身边,希望能安慰我脆弱的心,可是,毕业舞会上,我虽然和他一起跳舞,眼睛却一直看着思获。
东河小心翼翼地期待着,有一天能融化我的心。
我问,你和思获非常像,难道你不怕我只是把你当做初恋情人的赝品?
他很平静地回答,即使这样,我也要在你的身边。
爱情随着月光弥漫。他们说,让人痛苦的爱情不是一段好的爱情。我想,一段好的爱情应该在月光下开始。
(姜鲁摘自《女报》
2003年5月下半月刊,宋德禄图)
(作者:程灵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