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换日线绊倒的女孩

每一次绊倒都是给不专心的自己再一次机会，重新去珍惜刚刚错过的一切
　　仅仅在一个小时以后，我已经开始嫌经济舱的座位太狭小。
　　我的右边紧靠着窗户，左边还有两个座位，过去便是走道。我好羡慕走道旁的那一位男士，他的体型如此庞大却稳如泰山，竟完全没有困扰地沉睡着。
　　夹在我们两个男人中间的是一个女孩。她没有睡着，戴着耳机捧了一本小说，像在自己家的房间里一样，十分优雅和悠闲地享受生活。
　　她安静得像是机舱外凝定而平静的云。对比之下，我就好像是她房里养的狗，没耐性地在她身旁动来动去，好不安定。
　　"我想一定是因为腿太长的缘故吧。"
　　就在我这么想的当口儿，突然听见身旁女孩的声音。
　　我转头看女孩，她却依然听着音乐看着书本，并没有说过话的样子。一定是我缺氧了，头脑开始陷入混沌状态。
　　"你觉得呢?如果你像我一样矮，就不会有这种困扰了。" 女孩又开口。
　　我看着她，她终于放下书本，笑眯眯地把眼神投向我。
　　"喔，"我有点讶异像她这样看来内向的女孩会与陌生人交谈，"真是抱歉，我打扰到你了吧?"
　　"不会，不会，我了解你的苦衷。像你这样身材高挑的男孩，一定有很多人羡慕和欣赏，但是他们一定不知道，你现在正因为腿长而产生困扰呢。"她说。
　　"嗯，还好啦。"我简短地回答她。
　　"为什么?可是你确实有了困扰呀?"她很认真地问。
　　"事实上，我还算满意自己的身材。况且除了坐飞机以外，我并不觉得腿长会带来生活上的阻碍。"我说。
　　"为什么不会呢?难道你在搭乘地铁的时候，不会常常撞到门?买裤子的时候总要订做加长尺寸?走起路来，会不会容易疲惫然后就边走边摇摆呢?好像动物园里的长颈鹿一样，因为太高的缘故，动作都缓慢了?"
　　她说完就自己笑起来。我想了一下那些画面，以前并不觉得腿长真的带来什么困扰，可是经她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有点悲情。我尴尬地挤出一个笑容。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做了一个噩梦，在梦中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不断推挤着我，让我整个人陷入精神与肉体的摇晃中，再差一点就要崩解了。
　　我努力睁开眼，赫然发现原来噩梦就在身旁。
　　"好了，你不要再摇我了，怎么回事儿？ "我有点生气地对身旁的女孩说。
　　"对不起。"她终于停止摇晃我，"坐飞机常常会这样子吗?"
　　她说刚刚飞机摇动得好厉害，说是遇上了气流。我听了以后大概明白，或许刚刚感觉到的摇晃并不完全是因为女孩，大半也因为遇上气流，所以才在睡梦中感觉到机身严重的晃动。
　　"刚刚那样的气流算不算严重啊?应该不会有事吧?"她又问。
　　原来是因为害怕坐飞机遇上气流的缘故啊。我于是回答："很难说，坐飞机的时候，谁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呢?"
　　女孩听见我说的话，表情忽然沉了下来。我竟心生悔意，觉得不该吓她。
　　"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啦。"我补充道。
　　她低头想着什么似的，然后开口："谁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听起来，真的，很……很浪漫耶。"
　　很浪漫?难道不是很宿命的感觉吗?我从第一次坐飞机就有这样的认知，而且总觉得搭上飞机，仿佛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飘在空中，很没安全感。
　　我们的话题结束以后陷入了沉默。在机舱内没有昼夜之分，反正就是不停地睡，睡饱了又吃。再不然就是一直拿着手上的遥控器，盯着座位前的小屏幕，把频道转来转去，最后很无趣地停留在飞航路线图上，看现在飞机正飞到哪里，还有几个小时才会抵达。
　　蒙蒙又苏醒时，我看见女孩还是没有睡觉。她一见我醒来就开口说："正飞过换日线呢，好兴奋!"
　　我没有说话。她继续说："你不觉得兴奋吗?跨过换日线以后，我们就要飞回昨天了耶!"
　　"昨天并没有什么特别，所以也不值得特别高兴吧。"我知道我有点扫兴。
　　"你忘了昨天是七夕中国情人节吗?"她问。
　　"对喔。真巧，我没有注意到。因为没有情人一起过节，或许就没有特别去记住这个日子吧。"
　　"为什么?我也没有情人呀，可是我还是记得，而且觉得心情很好呢。"
　　"你的心情好是因为第一次坐飞机。"
　　"不一样的心情好，哎呀，你不会懂的啦。"她居然瞧不起我。
　　她把我手上的遥控器抢过去，调转到和她一样的飞航路线频道。水蓝色的小屏幕上，标示着一架代表着我们的小飞机，正飞过太平洋，一点一点跨过换日线。
　　"好了，好了，我们要回到昨天，回到七夕了，啊，好浪漫喔。连续度过两天情人节耶!你看你看，我们快跨过换日线喽!"
　　她好开心地笑着，快乐到令我不可置信的程度。我开玩笑地说："好好好，镇定一点。你小心不要被换日线绊倒了!"
　　我还在笑着，没想到她竟转过头来，开口指正我说："你很笨喔，换日线不是真的有一条线在那里啦!"
　　谢谢她指点迷津啊。可惜 她没有因此停止这个话题，她一脸专心地又说："如果你被换日线绊倒了，当你站起来时，你会往前走或者回头走呢?"
　　"当然继续向前走。本来就是因为往前走才会碰上换日线，不是吗?"
　　"要是我，我站起来以后会回头走几步，好好再看一看那儿的风景，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大步跨过换日线。"她说。
　　"太嗦了。"我抱怨。
　　"你有没有想过，走路之所以会突然被绊倒，一定是因为你不专心看路。既然不专心，身旁的景色你可能也没有留心过。所以我觉得，每一次的绊倒就是给不专心的自己再一次机会，重新去珍惜刚刚错过的一切。说不定有些路，有些地方，你一辈子都不会来第二次呢!不多看看身边的风景，多可惜!"
　　怪理论。不过，说真的，我倒是有些感动。
　　我想起学校毕业后，到这一次毅然辞职展开四个月的自助旅行前的那段日子，我日日夜夜不停地工作，以为不断地工作就是证明自己确实在生活着。就像她说的一样，我根本未曾专心地看待周遭的生活，即使被绊倒了，我只知道赶快站起来没头没脑地继续向前走，错过的还是错过。
　　但是我还是故意捉弄着她，嘲讽着："你从哪里抄来的啊?"
　　"我自己想的啦。哼。"她拿起座位下的背包，打开来像是要找什么东西。
　　"给你。情人节快乐!"
　　她捧着一条包装得非常精致的巧克力，我真的很诧异。
　　"喔，谢谢。情人节快乐!对不起，我没有巧克力可以给你。"我说。
　　"没关系。我是准备好的。因为我知道总有一个身旁的人，会在飞机上跟我一起回到昨天，七夕情人节。不管认不认识或者是不是情侣，过节的时候，我喜欢大家都快快乐乐的。"
　　我知道，如果她不想将巧克力送给我，她大可以不提这件事的。
　　"真的谢谢。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祝你情人节快乐。"我有点惭愧。
　　"这样会不会好奇怪?"她笑起来，"我的意思是，其实我们根本不是情人啊，所以你不必因为没有给我情人节巧克力就内疚呀!"
　　"也对，也对。"我搔头笑起来，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几个小时后，屏幕上的一角终于出现了目的地并且写着离抵达时间只剩一个小时。我看着手中仍然未吃的巧克力，情绪竟变得有些低落。
　　看着看着，忽然间我升起一个想法，于是我兴奋地对女孩开口："抵达机场的时候正好是清晨，不如我请你吃一份麦当劳松饼早餐，就当做情人节的回忆?怎么样?"
　　"真的吗?"她开心极了，但笑容转瞬即逝，"来不及了，我马上就要转机。"
　　我刚刚明朗起来的心情也顿时灰暗。
　　落地后，女孩背着行囊消失在闸口。而我已迫不及待地想飞回"换日线"之前，去看看自己曾经错过的风景。
　　(蔡海涛摘自《女友》 2003年7月上半月刊)
（作者：张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