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之情

暴雨即将降临的天气,原野的道路上沙尘飞扬。我看到一个农夫急急忙忙将割下的草收集起来,浓郁的青草气息向四方飘散。闻到草香,我的脚步自然放慢了。我尽力翕动着牡牛一般的鼻孔,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无法言状的草的芳馨。站到草堆前的一瞬间,我的胸中蓦然浮现出一系列那些被割下的草的名称:蓬艾、萱草、野菊、犬蓼、杉菜、露草、酸叶……我不但感知着它们那种不怕践踏、不畏蹂躏的生命之魂,而且切实品尝到了这些杂草可人的清香。我有着天生如牛一般愚钝、正直和坚忍的性格,也有着牛一般的嗅觉。我若也有牛一般的胃袋,我将同牛们一样,变成一个极端的素食主义者。我对此确信无疑。
  我对草的这种深情来自何处?
  在我看来,草不论多么渺小,多么细弱,都是嵌镶在大地上的生命之眼。它们有触觉,它们知冷热。所谓"生命",不管采取多么飘忽不定和徒然无为的表现方式,其内里总是积聚着美、力量和光辉。万物之中再也找不到比草的生命更加谦恭、素朴、正直和坚毅的东西了。对于我,草就是"语言"。它是一种一刻也不能安住的奇异的存在。草没有蹄爪,它是一直伫立于同一地方的小兽。草没有声带,它是永远保持沉默的小鸟。
  然而,我对于草的亲情并不仅限于此。
  孩童时代,我是在草丛中长大的,更确切地说,我和草一起成长。我生长在乡野寒村,我只有几个小伙伴,我同这几个仅有的小伙伴玩耍,总是选择草地。当我和伙伴们不在一起时,就一个人在草丛上跌打滚爬。因为小草已经开花,结籽,我可以同它们一道玩了。朝鲜牵牛花吸附在手指上,稍一接触,会发出蝈蝈般的鸣声,同时从荚里弹出一颗酸浆果来,使得还是小孩子的我甚感惊异,更促使我玩得天昏地暗,忘了时间。
  草地里隐藏着各种各样的小虫,有纺织娘,土蜘蛛,屁股挂剑、俨然军人模样的蟋蟀,生着长长的触角、酸意十足的螽,装模作样的螳螂,花花公子般的放屁虫,还有蝼蛄,蚯蚓……这里有着神话之国的君主和小百姓们忙碌而又悠闲的生活。拨开草叶,压弯草茎,向里边一看,这些演员们正上演一幕幕好戏,对我发出一阵阵难以抵挡的诱惑。虫的亮相,虫的情恋,虫的对打,虫的舞蹈,虫的谋反……一场一景,颇为动人。他们一发现有我在盯着,大吃一惊,立即收敛一切动作和表演,草草退场,落荒而逃。于是,这些气急败坏的小冤家们,便来咬我的手指,用长满细毛的双腿,抓蹬我的额头。
  那是什么时候,我和上田敏先生一起在京都御苑散步。苑内的草地上嫩芽新萌,在阳光里耀目争辉。上田喜欢法国,他看到这幅景象,立即若有所思地说:
  "日本的草,大多手感粗硬,法国草原上的青草既柔软又很少生虫,看上去十分舒服。"
  我听了,不由感到,这位长在大都市的学者和我这个乡巴佬之间,对于草和昆虫的感触真是相差万里。虫时时咬我的手指,螫我的肌肤,然而它们始终是和我嬉戏的伙伴。
  不光是虫,草偶尔也向人露出白牙。萱草有剃刀般的叶子,数度割伤我的指头。蓟草的针好几次刺伤我的掌心。但是,无论在什么场合,我一看见草就满含亲情,真想叫一声"啊,我的兄弟"。哪怕它们沾满沙尘,哪怕它们被牛尿濡湿,我都毫不在乎。
  同乐共欢,相辅相成--我和草的关系须臾不可离分。正因为如此,我今天站在暴雨袭来前的田野道路上,一闻到草的清香就不由停下了脚步。
  硕大的雨点描画着飞箭般的银线,噼噼啪啪打落下来。那农夫慌忙背起草捆儿跑了,我紧紧跟在他的后头。
(作者:薄田泣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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