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地铁是一座地下迷宫。
我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大,每天会有多少人匆匆而过,或是固守一隅把它当成一个临时的舞台,以自己的嗓音、乐器或别的才艺等待硬币、知音和命运的垂青。我也说不清它到底有多少个出入口与地上的纽约沟通相连,反正一个个伸向地面的口子,是它呼吸的通道,活着的证明。
到达纽约的第一天,我就踏入了地铁的迷宫,友人为我准备了一份地铁交通图,展开一看,迷宫的面容渐渐地清晰起来,它成了我游逛纽约的向导。
1、2、3、4、5、6、7,A、B、C、D、E、F、G、L、M、N、Q、R、S、W、Z,以赤橙黄绿青蓝紫等色彩标示的地铁线路图纵横交错、密如蛛网,让纽约的上城、中城、下城首尾贯通,血脉相连,形成一个整体。我马上信心倍增对友人说:“你放心去度你的假,我有了这张联络图,就可以自己玩纽约了。”
第二天,我买了一张面值12.5美金的地铁卡(Metro Card),它可以使用11次,最后一次是赠送的。1.25美金的单程价,你可以乘坐地铁线路中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
每天我的游程都是从地铁开始,又从地铁结束,一张杏黄色的小小Metro Card成了我进进出出地下迷宫的通行证,地铁真是纽约多快好省的交通工具!在美国生活不能没有私车,但在纽约可以省略,不少有车族都是出城才开车,市内的交通全靠地铁!即使你第一次独闯纽约,举目无亲,也不用心存疑虑问东问西,到处打探景点离你有多远,什么时代广场、洛克菲勒中心、大都会博物馆、苏荷、格林威治村、乘船去自由女神像的南码头,它们全在地铁站的出口处等着你呢!有了地铁这个不欺生的铁哥们儿,你可以气定神闲假装熟门熟路地走着瞧。特别是看到大街上拥堵的车流,更是庆幸铁哥们儿的通达。
地铁车站里没有白天和黑夜,没有阳光和雨水,却有一股强大的地气。在冬天,它是一股温热的暖流温存着你;在夏季,它成了闷热的潮湿黏稠着你。只有灯光四季通明,给你援助和信心,你无畏而又无奈地走在这个钢铁怪兽的胸膛里。
乘地铁可是多数纽约市民每天早晚必做的功课。而我每天必乘的是地铁7号线,它在地铁图上的标识是一条东西方向轻盈伸展的紫线,坐在晃动的车厢里,虚构着自己是顺着紫线优美的弧度从皇后区滑向了曼哈顿。事实上,我常常要换地铁才能到达想去的地方。比如去苏荷或者小意大利,就要在中央大车站换乘6号线。
换乘地铁的经历就是迷宫游走的经历。在十几条线路交汇的中转站,上上下下的扶梯组成了意义不同的循环:不同的线路、不同的标记、不同肤色的人流,奔向不同的目的地。我循着彩色箭头的标记,跟踪追击,记不清上上下下了几个楼层,也不知道中转最多的站台最多有几层,直到跨进一节车厢,加入一个无需相约的短暂旅程。
在三五分钟或半个小时的行程中,你不要幻想浪漫和奇遇,幻想赫本遇到了派克,上演一部纽约版的《罗马假日》,不至于。我们不是兵马俑,但我们都是陌生人,使用最多的词语是Sorry。当然只要你不是闭上眼睛假寐,总有什么会滑入你的眼帘,撩起你的思绪。阿拉伯人包着深色的头巾想心事,印度人披着艳丽的头巾在车厢里很醒目,黑人女孩的眼睛特别明亮,满头用五彩斑斓的头绳扎成的小辫,是彩色胶卷的最好广告……多数人是沉默的,不同肤色的手捏着不同文字的报纸埋头阅读,是车厢里最日常的景象。
世界各地的人分享着一个个小小的车厢,纽约的地铁、国际化的车厢,就是一个什锦糖的糖罐,看不见的手、看不见的力量把我们糅合在一起。偶尔会碰上一个不请自来的演讲客,一通义正辞严的演说后,因无人应对又悄然下车了,有时也会上来一个小提琴手,沉闷的车厢里一下子琴声如诉……看来车厢又像是一个流动的舞台,上演着没有编剧,谁也捉摸不定的尘世连续剧。
有一次在回程的车厢里,我不知道是哪一站,车厢门打开,一阵温柔而沙哑的歌声惊醒了我疲惫的身心,我四下张望,还是没有发现歌者,地铁已经启动,轰鸣声淹没了一切,歌声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我的幻觉。对于人生的瞬间的、温暖的、寒冷的、乏味的、苦涩的、有情的、甜美的,我们无从把握,只能承受,体验痛并快乐着的过程,因为我们在路上……我坐过站了,下车,站在空荡荡的站台上重新等车。粗壮的雨水从黑暗的空中洒下来:我在哪儿?我怎么会站在被雨水围困的站台上,寂静中庞德的《地下铁车站》从记忆的空中飘洒下来,淅淅沥沥地成了我等待地铁的旁白:
“人潮中那些面容的影子,潮湿黑暗树枝上的花瓣。”
走在黑暗的雨水中,陪伴我的是诗中的花瓣,家太遥远了,只有旅馆的灯光等待着我。
纽约的地铁是世界上历史悠久的地下铁工程,有人嫌它破旧,运行中常常会突然一阵漆黑,这是电力不足的缘故,就像老人瞬间的记忆短路。我想他有着太多的往事和记忆,不免会分心,在黑暗中悄悄地回到过去。偶尔的,也听到了一些有关的旧闻。
有人说,在纽约市要测验一个人的“大胆”,不是叫他到坟场去过一夜,而是叫他在午夜之后在四十二街或三十四街的地铁甬道走一圈。
午夜过后的地铁仿佛换了一张脸,会有让警察防不胜防的肮脏交易,也会有让市民头疼的地铁涂鸦客的午夜大行动:他们带着手电、梯子、油漆和喷枪,对着墙壁、车厢,对着地下迷宫的各个部位,对着纽约人的视觉,喷射他们被这个功利城市挤碎了的白日梦。
在夜与昼的深处,在地下迷宫的黑暗里,因为紧张、兴奋,血液如欢快的鼓点敲击着他们的血管和心脏:来吧来吧,干吧干吧!这群午夜的幽魂,随着黑夜的消散而消散,而他们的涂鸦之作,他们的梦魇,却凝固在地下迷宫中,朝朝暮暮地出现在纽约人的眼前,成了他们日常生活的背景,成了纽约斑驳的文化魔筒中的魅影,被人戏称为二十世纪的洞窟画。
据称,纽约市政府每年要拨出八位数的预算来清洗这些涂鸦之作。而《新闻周刊》却有报道称:地下铁涂鸦代表作“飞行的电视机”的售价已达2万美金,作画者吉斯·黑林也因此一举成名,他创作的卡通形象如“飞行的钟表”、“祈祷的人”、“搏动的金字塔”等赢得了纽约人的青睐。黑林不失时机地开起了POP SHOP,专卖各式新潮的文化衫,于是他的多种“涂鸦”形象便随着高矮胖瘦不一的身躯在纽约的街头漫游。
离开纽约的前两天,想去世贸遗址看看,翻开地图一查,离世贸最近的地铁站点标有灰色的箭头,旁边注明9·11之后暂时关闭,只能改乘离世贸最近的5号线。10个月过去了,它们依然关闭着,这是纽约捂不住的伤口。
等在站台上,心不知在何处,眼前真实的环境像是一张画:一面是灯光下的陌生人,一面是向远处延伸的隧道,黑暗的尽头,传来隆隆的声响,正午的风穿过幽暗狭长的隧道,抵达我们的躯体,会有多少往事穿过时光的隧道,抵达我们的记忆。有限的,太多的旧事失踪在光阴的长路上,残留在迷宫各个角落的污浊斑驳的印痕,全是丢失代码的电文,谁也无法破译。
地铁进站了,越来越近,巨大的轰鸣声中仿佛站台和铁轨一起颤动,这是纽约地铁的典型性格,最贴切的注解是:“大地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
很奇怪,每当地铁带着隆隆的巨响,不可阻挡地闯进站台的时候,我总是清晰地感到大地和铁轨的震颤,不知道它们是欣悦还是忧伤,在我不同的思绪里总是夹着两句台词:“大地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
纽约的地铁已有百年的历史了,可它们依然精力充沛日夜奔忙,岁岁年年世界各地的人都带着自己的欲望和气息走进车厢,它就是欲望的载体,一个有着呼吸的钢铁怪兽;它是这座城市的精灵,是纽约的血管,也是纽约记忆的容器。
搁笔的此刻正是纽约的清晨,这个怪兽不会静卧,依然在纽约的胸膛里奔跑,装着纽约的心事,风雨无阻地奔跑着,呼啸着穿过纽约的夜与昼,呼啸着扑向现在和明天。
早安,纽约的地铁!
(作者:王雪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