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在豫中一个叫小商河的镇子上,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儿被一种奇怪的病症击倒了。镇上最好的医生说,这是绝症,无药可治的,听到这样的判决,家里人只能含着泪水,把这个行将人上的小男孩儿用白布蒙着,安放在堂屋里。
小男孩儿的病症非常奇怪,只要走动广下,就会引起剧烈咳嗽,加上痰又吐不出来,时间稍长,他就会因缺氧昏死过去,有时心跳停止长达数分钟。据经验丰富的当地老人说,这是患了肺结核或肺癌。得了这样的病症,在当时的豫中小镇里,无异是被判了死刑。
这个小男孩儿就是我。
我躺在病榻—上,几天无法进食,已是气若游丝,惟一能表示存活迹象的就是我脸上永不停歇的泪水。
望着就要离去的儿子,母亲不知哭昏了多少次。家里买回来一个小杨木棺材,妈妈怕我看到难过,把它放在里屋,全家人静静地呆在死一般难挨的氛围里。
这时候,得到消息的爸爸从“五七”干校赶了回来,当看到儿子流泪求助的眼神时,他沉着地说:“不要慌,”儿子说完,他找来医生请求继续为我输液,然后,又把一小勺鸡蛋汤放在我的唇边。但这种努力是徒劳的,因为在此之前,妈妈想尽了一切办法让我吃东西,可只要往我口中放一小勺食物,突然而至的咳嗽就会让我周身痉挛,汹涌而至的黑暗伴随着阵阵耳鸣,会让我再一次昏死过去。看到这种可怕的景象,妈妈放弃了一切努力。然而爸爸却异乎寻常地固执,虽然他遇到的情况和妈妈的一个样,但当我醒来时,爸爸依旧往我嘴里放食物。就这样,一个小小的鸡蛋,我几乎消耗了一天的时间才将它吃下去。
几天后,爸爸看我的情况好一些了,便对我说:军伟,站起来!
我努力地试了一下,胸腔里一种奇痒刺激得我又大声咳嗽起来。由于吸不到是够的氧气,我的眼前又闪动着片片黑雾和耀眼的白光,耳鸣得几乎什么也听不见。我看了一眼黑瘦的父亲,泪水再一次模糊了眼眶,我用尽力气摇摇头,想放弃努力。
“军伟,先转一下身体,记住,这是第一步,别的不要想,先做好第一步!”
我忍住死亡带来的威胁,先试着将头歪在一侧,然后以头为支点,右肘一点、一点地用力,尽量不使胸腔受到任何震动。父亲站在一旁,满怀希望地看着我做每个个细微的动作,他并不帮我,只是一遍、一遍地喊:“军伟,先把右腿屈起来,记住,下一步……不要害怕,一步、一步地来!”
在父亲的声音里,我满头大汗地完成了这个起床动作。由于长时间躺卧,我周身酸软极了,但当我终于立在地上的时候,第一次感觉自己是那么高,天地是那么远。当我可以吐痰的时候,我又一次流泪了,因为这时的我已经知道,生命中看似一小步细微的变化,其中蕴含着多么深沉的道理啊!
这是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年,在父亲充满期望和鼓励的声音里,我站了起来,迈出了第一步,接着迈出了第二步、第三步……
长大后,我参了军,在执行一次特殊任务中,我又一次面对了死亡。在触手可及的死亡面前,还是父亲的声音,让我战胜了自己,同时,也战胜了死亡。
那是1994年,部队紧急出动,我奉命带领小分队前往湘西一个导弹发射基地排除突发险情。当我们赶到出事地点时,发射坑中的积水距高压电网的安全阀仅剩下2厘米。此时,倾盆大雨正下个不停,雨点落在高压电网上,泛起刺目而令人心悸的白蓝色闪光,一种可怕之极的气味让在场的人们目瞪口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水位一刻不歇地向上涨,如果洪水漫过安全阀,价值近千万元的国防设备将全部被损,成为一堆废铜烂铁不说,专家们多年的心血也会毁于一旦。情况一发千钧! 上级领导为了保护在场人员的安全,命令前来救援的官兵们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安全地域,现场只留几个共产党员作最后的努力。
几个共产党员里,我就是其中之一。
高压线不断爆出耀眼的钢蓝色火花,在暴雨中泛出令人心寒的光芒。水位距高压线越来越近了上些水珠已飞溅到了红色安全阀上,安全阀时不时地冒出一股不祥的白汽。
这个时候,贻误每一秒钟,都会招来致命的损失和灾难!
没来得及多想,我脱下雨衣,一下子跃人齐腰深的导弹坑中!当冰冷的雨水浸到我的胸膛时,随时可能出现的死亡像幽灵一样笼罩了我。水位在上涨,此刻,我的生命也许只剩下10秒,也许更少!
此时,一个志愿兵突发奇想,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根长长的竹竿,冒着电击的危险在电阀上来回戳捣着。竹竿与坑壁碰撞发出的声音更加重了我的不安。我突然想,这样奋不顾身地跳下坑道,难道仅仅是将我的生命浓缩成几十秒钟吗?这样做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水位一刻不歇地向上涨着,眼看着就要漫到安全阀上了。
真实地面对死亡的时候,任何人对它冰冷无情的面孔都不会无动于衷。在冷水中,我的心缩成一团,脖子与后脑的连接部既痒又麻。恐惧,无边的恐惧让人的力气和自信如水一般从体内漏失。我望着坑道上的人们,我想不出他们的脸何以发白,他们为什么用一种等待爆炸的眼神看着我。一切似乎都凝固了。
水位已经接近安全阀了。
“什么都别想!一步、一步地来!记住下一步……”
这是父亲的声音,在这种声音里,我想起我要做的第一步。
第一步,我高喊着那个手握竹竿的士兵,让他用竹竿顶住我的身体。
第二步,我借助竹竿的力量向安全阀冲去。
第三步,我用最快捷的速度拉下那个红色安全阀……
当一切平息下来时,我没有想到第四步,我在深水里泪流满面,就如多年以前,立在家人面前痛哭的那个男孩子一样。
许多年来,在漫漫的旅途中,每一次竭尽全力战胜自己,战胜困难,我都会还原成那个从死亡线上归来的孩子。每当这种时候,在泪眼迷蒙中,我会依稀看到从“五七”干校回来的黑瘦、疲惫的父亲。而在那些孤独绝望、满目黑暗的时候,我总能听到那个沉稳的声音:什么也别想,记住,走好第一步!
(梁燕初摘自《家庭博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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