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东莱自古就有许多高超的棋手和琴师,还有一些擅长舞剑的异士。传说海边上最有名的一位棋手终日面对一个棋盘、两个棋罐,静待高手前来对弈。远远近近的人听说有这样一个人,就赶去与他下几盘。都说这位老人棋技高超到了极点,几乎没有人能够战胜他。但到了后来人们才发现,有时候老人赢了棋非但不高兴,还要发出长长的叹息。原来他不仅要赢棋,还要摆出一局好看的棋形。结局时棋子摆出的形状不好看、不美观,比输了棋更让他遗憾。对他来说,赢了棋且棋形好看,才是最高兴的事情;输了棋但棋形尚好,也还不错;最糟糕的莫过于出现一个丑陋的棋形了,这时无论赢输都让他败兴。
究竟怎样的棋形才算好看,大概局外人没法知道。讲究棋形,对他来说就是重视下棋的全部过程,重视每一个局部,而不仅仅是那个结果。结果只是整个事件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已,它代替不了其他部分。这种风格和习惯最后影响到了很多人,不仅是齐国,还有周边一些国家,甚至波及今天的海外地区。最高明的棋手对棋形有一种苛刻和痴迷。只片面追求赢棋的人,往往是品级较低的。
相传那个东莱人由于过分注重棋形,终于导致了连连的失败。不少虚荣的毛头小子也拥到老人那里,以赢了老家伙多少盘棋而自诩,到处标榜自己。他们发现老人输棋越来越多,却越来越高兴。这种情形过了许久之后,才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老人按下一子的时候几乎不假思索,出手飞快,双眼眯着,似乎不再仔细分辨棋局,却十有八九能赢。这样的对弈进行下去,不知多少人败下阵来。大家这才弄明白一个问题,就是老人的棋术已经达到了这样的境界:出子不加盘算,直奔心目中那个好的棋形,而这个形又随着棋局自然而然地在棋盘上衍生出来,就像一朵花在阳光雨露下自然而然地开放一样。随着一个理想棋形的生成,一局棋也就完成了。老人眼里只有一个完美的棋形,而不知道输赢。老人满脸微笑地看着终结的棋盘,这时并不关注也不知道彼此谁赢谁输,他只知道这局棋的棋形是美观的,他因此而满意和高兴。
世上的许多事情与东莱人的那一盘棋是一样的,其中所包含的道理其实都是相同的。手段与结果这二者之间的关系,东莱人用一盘棋表述得清清楚楚了。有人为了能够最终取胜,任何手段都不会顾忌,哪里还会在乎什么棋形的美丑。而那种极度追求完美、信守一种义理的观念,会在生活中形成很大的影响,以至于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化,改变一个时期的政治和经济格局。
人们耳熟能详的那个宋襄公打仗的故事,今天看就不仅是有趣和可笑了。那是一次楚国前来进攻宋国、宋襄公亲自率军自卫的战役。那一天黎明时分,楚军开始渡河了,有人向宋襄公建议说,敌军渡到一半的时候我们就杀过去吧,这样一定能够取胜。宋襄公说,我们在人家渡河的时候就开打,这算什么仁义之师!等到楚军全部过了河并开始布阵时,又有人劝宋襄公,趁对方乱哄哄地布阵,我们发起冲锋吧。宋襄公制止道,人家还没布好阵我们便开打,这也称不上仁义之师!一直等到敌军布阵完毕,宋襄公这才宣布开战。他在整个战斗中身先士卒,英勇无畏,一直冲在最前头,以致冲到了敌阵中央,身负重伤。
这个故事中的宋襄公被后来人称为“蠢猪”。就是这个极其“愚蠢”的人领导的弱小的宋国,却能够在春秋时代位列五霸之一。整个故事的确发人深省,宋国的军队当时面对的是汹汹来犯的敌军,而不是什么演习和游戏。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能够信守义理,遵循战争规范,不能不说体现了人性中最为宝贵的一面。这种时候是掺不得假的,人性的尊严或无耻,可以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从另一个方面检验了人的勇气,即在最危险的时刻能否维护心中的价值准则。这需要多么强大的信念。这在只问结果不问手段的人那里,永远也得不到理解。
手段与结果往往会相互弥补、相互映照。以卑劣的手段获取的胜利往往是局部的、暂时的、难以持久的。粗卑的胜利仍然还要以最终的失败作为结局,这在人类历史上常常得到证明且绝不鲜见。伟大的文化和传统,有时候真的会孕育一次失败,但这并不是最终的结局。前面说过,最理想的棋局,当然是美好的棋形与适时而至的胜利双双来临。
人在生死之间的选择,的确最能够凸显一种文化的力量。伟大而优雅的文化所具有的决定力,常常会以一些不可思议的、极端的例子表达出来。往前翻一下史书,人们会记得有一个叫嵇康的人,记得他的“广陵绝响”。在即将被处死的一刻,嵇康对刽子手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就是让他最后弹一支曲子。他弹了一曲《广陵散》,说此曲从此已成绝响,然后从容赴死。另一个真实的故事离我们稍稍近一点,那就是清末的谭嗣同。他是参加变法的“戊戌六君子”之一,事发后清廷残酷镇压,大举搜捕“乱党”,谭嗣同本来是最有条件逃脱的人,却在最后一刻放弃了出逃,慨然受死,要“死得其所,快哉快哉”,以自己的一腔热血唤醒一个沉睡的民族。他的一段话足以警醒万代:“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离我们更近的例子是瞿秋白,他在行刑者面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此处甚好”,然后唱着《国际歌》慷慨就义。
人生犹如一盘棋,从最初的一枚棋子落下,直到最后的终局,胜负是一回事,留下怎样的棋形又是另一回事。
(岳海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