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和布鲁诺之死

  皆因朝向,
  所以死有二态,
  泰山之上,
  鸿毛之下。
  方孝孺和布鲁诺相隔千万里,时差两百年,却都遭受了惨绝人寰的极刑:方孝孺被“磔于市”,也就是当众分裂肢体;布鲁诺则在火刑柱上被活活烧死。虽然两人皆为威武不屈的殉道者,但所殉的“道”大不相同,中西方文明的巨大差异也由此显现。
  方孝孺是明朝初年最德高望重的儒生,被明太祖朱元璋任命为皇太孙允炆的老师。由于皇太子早逝,明太祖死后由皇太孙继位,就是短命的明惠帝,方孝孺理所当然地成为顾命老臣之一,尽管他年龄并不老(死时才45岁)。后来,朱元璋的第四子燕王朱棣打到南京,即帝位,是为明成祖,惠帝则“不知所终”。当时的大臣有投到新皇帝一边的,方孝孺等则死保旧皇帝。那时最重的刑罚是灭九族。方孝孺“名垂青史”的特殊处是“灭十族”,那第“十”族是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学生。朱棣夺位成功后,召方孝孺,要他起草登基诏书。方坚拒,投笔于地,又哭又骂,说再强迫他写,他就写“燕贼篡位”四字。朱棣大怒,对他说:“汝独不顾九族乎?”方说:“便十族奈我何?”于是他的门生多人也被“收斩”。
  方孝孺死难的年代是1402年,是15世纪的开始。那时,文艺复兴的朝阳正在欧洲慢慢升起。先有1401年德国人库萨率先破除“地球中心论”的托勒密体系,后有100年后波兰哥白尼的“日心说”问世,紧接着布鲁诺诞生于意大利(1548年),发展了哥白尼学说,并提出“宇宙无限论”。因被人向宗教法庭告发传播异端邪说,布鲁诺于1592年被威尼斯教廷收审,后来又被引渡到罗马。他在罗马狱中受审讯长达8年,种种辩护都无效,罗马教廷给他的唯一出路是公开、无条件地否定自己的学说,这点他坚决拒绝。最后被判处烙刑,临刑前舌头被夹住,足见他的言论有多大的威慑力。在向他宣读判决书时,布鲁诺有一句名言:“也许你们判决我时,比我收到判决时更感到恐惧。”不过布鲁诺只一人殉难,未株连到其他人。
  就抽象的个人道德而言,方孝孺和布鲁诺都是铮铮铁汉,为捍卫自己认定的“死理”宁死不屈。但是他们各自捍卫的“道”和“理”却有天壤之别。对哥白尼、布鲁诺、伽利略来说,地球就是围着太阳转的,这是他们已经发现而且坚信不疑的事实,国王、教皇都无法改变,这就是科学。与此有关的人在压力面前表现不一:哥白尼慑于可以预料的压力,迟迟不敢公开其发现,直到死前不久才正式发表;伽利略有坚持也有妥协,在教会的淫威下也说过违心的话;布鲁诺则刚正不阿,甚至为此送了命。但是不论怎样,他们还是公开说出并论证了自己的科学发现,他们的历史贡献是与先进的科学思想联系在一起的,他们个人也是人类历史长河中的灿烂群星之一。方孝孺维护的是什么呢?是朱元璋的孙子还是儿子当皇帝,这里面有什么颠扑不破的真理吗?
  再追溯到公元前3世纪,那时的希腊数学家阿基米得正在埋头研究、发现一条一条的几何定律。据说国王曾叫他辨别工匠制作的金王冠的纯度,他在洗澡时因偶然发现浮力原理而欣喜若狂,一声“尤里卡(意为‘我知道了’——本刊编者注)”穿越时空,成为不朽的天籁。当其时也,中国热门的新学是“纵横学”,苏秦、张仪等正奔走于七国之间,凭三寸不烂之舌,向居王位者兜售他们的谋略,极尽纵横捭阖、权谋计术之能事。其实战国策士们那种下棋般一步一步揣摩对方的反应,再决定对策的“弯弯绕”,现代的博弈专家跟着转起来恐怕也很吃力。这种思维的路数其实与几何学推理是一致的,只是用处不同,结果也就不同。
  自从与西方人邂逅吃了大亏之后,中国人一直在思考中国为什么落后,许多人总是举出四大发明和其他精湛技术,还有祖冲之发现圆周率早于西方人1000年等例子。事实上,技术不等于科学,因为没有理论,不能举一反三,无法普及。技术只是手段。印刷术和纸的发明确实伟大,但更重要的是用它印出来的书传播什么思想。古代欧洲哲人着迷于探索自然和宇宙的奥秘,不惜为与人间利害无关的真知而献身,中国人缺的就是这种求真知——超越于“经世致用”的客观存在的“傻劲”。中国早熟的是政治文化,是处理人际关系。不过唯其早熟,政治文化本身也受传统之累。当近代西方人争取到了思想言论自由,建立了保护这种自由的民主制度,再不必因“异端”而获罪,从而进一步释放出无限创造力时,中国一方面以八股文章使天下读书人皓首穷经,一方面发明文字狱禁锢思想。结果的差异可想而知:西方历史上学而仕者只是少数,有大批脱离政治的独立知识分子;而中国历史上的士,唯一出路是“仕”,只能把智慧贡献给政治和朝廷。
  (丁 强摘自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读书人的出世与入世》一书,黎 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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