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步进入我的日常生活,是在很早以前,准确说来是1982年的秋天。那时我33岁。
刚刚成为专业小说家那会儿,我首先直面的问题,却是如何保持身体健康。我本是那种不予过问便要长肉的体质。从前由于每日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体重才控制在稳定状态。自从过上了从早到晚伏案写作的生活,体力便逐渐下降,体重则有所增加。因为需要高度集中精力,不知不觉香烟便抽过了头。那时候一天要抽60支香烟,手指熏成了黄色,浑身上下都发散出烟味,怎么说对身体也不好。打算作为小说家度过今后漫长的人生,就必须找到一个既能维持体力又可将体重保持得恰到好处的方法。
跑步有好几个长处。首先是不需要伙伴或对手,也不需要特别的器具和装备,更不必特地赶赴某个特别的场所。只要有一双适合跑步的鞋,有一条马马虎虎的路,就可以在兴之所至时爱跑多久就跑多久。我关店歇业之后,也是为了改变生活方式,便将家搬到了千叶县的习志野。那一带当时还是野草茂密的乡间,附近连一处像样的体育设施也没有,道路却是齐齐整整。恰好我家近处有一个日本大学理工学部的操场,大清早那儿的四百米跑道可以自由地使用。因此,在众多体育项目中,我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跑步。
成为职业小说家,让人觉得最高兴的是,可以早睡早起。开店时代,上床就寝时已然是黎明时分,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12点打烊,然后整理、清扫、算账记账,为了缓解兴奋还得聊聊天,喝点儿酒。如此一来二往,就到了凌晨3点,将近黎明了。常常是坐在厨房餐桌前独自写着稿子,东方的天空渐渐白将起来。于是乎,一觉醒来睁开眼睛,太阳早已高高悬在中天。
闭店歇业,开始了小说家生涯,我们——我和太太——最先做的事情,就是彻底改变生活形态。我们决定,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起床,天色变暗了便尽早就寝。这就是我们想象的自然的生活、正经人的生活。不再从事服务业了,今后我们只见想见的人,不想见的人则尽量不见。我们以为,这样一种小小的奢侈,至少在短期之内无伤大雅。我本非善于同人交往的人,有必要在某个节点回归原始状态。
于是,我们从长达7年的“开”的生活,急转直下改为“闭”的生活。我觉得,那样一种“开”的生活,曾经在我人生的某一阶段存在过,是一件好事。现在想起来,我从中学到了很多重要的东西,这类似人生综合教育期,是我真正的学校。然而这样的生活不能永远持续。学校这东西,是一个进入里边学习些什么,然后再走出去的地方。
清晨5点起床,晚上10点之前就寝,这样一种简素而规则的生活宣告开始。一日之中,身体机能最为活跃的时间因人而异,在我是清晨的几小时。在这段时间内集中精力完成重要的工作。随后的时间或是用于运动,或是处理杂务,打理那些不需要高度集中精力的工作。日暮时分便优哉游哉,不再继续工作,或是读书,或是听音乐,放松精神,尽量早点就寝。我大体依照这个模式度日,直至今天。拜其所赐,这20来年工作顺利,效率甚高。只不过照这种模式生活,所谓的夜生活几乎不复存在,与别人的交际往来无疑也受影响。还有人动怒光火。
只是我想,人生之中总有一个先后顺序,也就是如何依序安排时间和能量。年轻的时候姑且不论,到一定的年龄之前,如果不在心中制订好这样的规划,人生就会失去焦点,变得张弛失当。与和周遭的人们交往相比,我宁愿优先确立能专心致志创作小说的、稳定和谐的生活。我的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人际关系并不是同某些特定人物构筑的,而是与或多或少的读者构筑的。稳定我的生活基盘,创造出能集中精力执笔写作的环境,催生出高品质的作品——哪怕只是一点点,这些才会为更多的读者所欢迎。读者的脸庞无法直接看到,与他们构筑的人际关系似是观念性的,然而我一仍旧贯,将这种肉眼看不见的“观念性”的关系,规定为最有意义的东西,从而度过自己的人生。
“人不可能做到八面玲珑、四方讨巧。”说白了,就是此意。
在开店时代,也是依据同样的方针行事。许许多多的客人到店里来,假如十个人当中有一个人说“这家店很好,很中我意,下次我还要来”,就已足够。十个客人当中只要有一个回头客,这店就能够维持下去,哪怕有九个人觉得不中意,也没太大关系。这么去思考,便轻松得多了。然而,要让那“一个人”确确实实地、百分之百地中意,经营者必须拥有明确的姿态和哲学,并以此作为自己的旗帜高高地举起,坚韧不拔地顶住狂风暴雨,坚持下去。这是我从开店的亲身体验中学到的。
《寻羊冒险记》之后,我便以这样一种心态写作小说。读者也随着作品的陆续发表而不断增多。最令我欣慰的是,我的作品有了很多热心的读者,亦即说那“十分之一”的回头客扎扎实实在增加。他们(多为年轻读者)耐心地等待着我的下一部作品,一旦作品问世便捧卷阅读。这种体系渐渐得以形成。而这对我来说是理想的状况。不必成为顶级跑者。能按心里想的样子写想写的东西,还能过着与众人一般的生活,我便没有任何不满。
开始跑步之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跑不了太长的时间,20分钟,最多也就30分钟左右。我记得,就跑那么一点点,便气喘吁吁地几乎窒息,心脏狂跳不已,两腿颤颤巍巍。因为很长时间不曾做过像样的运动,本也无奈。然而坚持跑了一段时间后,身体积极地接受了跑步这事儿,与之相应,跑步的距离一点一点地沿长,跑姿一类的东西也得以形成,呼吸节奏变得稳定,脉搏也稳定下来了。速度与距离姑且不问,我先做到坚持每天跑步,尽量不间断。
就这样,跑步如同一日三餐、睡眠、家务和工作一样,被组编进了生活。
不久,原来略呈增加趋势的体重逐渐趋于稳定。每天坚持运动,适合自己的体重自然而然确定下来。最易驱动身体的肌肉开始显现。随即,吃的食物也一点点发生了变化,食物以蔬菜为主,蛋白质主要靠吃鱼摄取。我一直不太喜欢吃肉,这下愈发吃得少了。我尽量少吃米饭,减少酒量,使用天然材质的调味品。
已经说过,我是那种不予过问也会长胖的体质。我太太却不管吃多少,做不做运动,都不会变胖,连赘肉都不长。我常常寻思:“人生真是不公平啊!”一些人很努力却不一定得到的东西,有些人无须努力便唾手可得。
不过细想起来,这种生来易于肥胖的体质,或许是一种幸运。比如说,我这种人为了不增加体重,每天得剧烈运动,留意饮食,有所节制。何等费劲的人生啊!然而倘使从不偷懒,坚持努力,代谢便可以维持在高水平,身体愈来愈健康强壮,老化恐怕也会减缓。什么都不做也不发胖的人,无须留意运动和饮食。这种体质的人,每每随着年龄增长而体力日渐衰退。不着意锻炼的话,自然而然,肌肉便会松弛,骨质便会疏松。什么才是公平,还得以长远的眼光观之,才能看明白。
这样的观点或许也适用于小说家的职业。天生才华横溢的小说家,哪怕什么都不做,或者不管做什么,都能自由自在写出小说来。就仿佛泉水从泉眼中汩汩涌出一般,文章自然喷涌而出,作品遂告完成,根本无须付出什么努力。这种人偶尔也有,遗憾的是,我并非这种类型。此言非自夸:任凭我如何在周遭苦苦寻觅,也不见泉眼的踪影。如果不手执钢凿孜孜不倦地凿开磐石,钻出深深的孔穴,就无法企及创作的水源。为了写小说,非得奴役肉体、耗费时间和劳力不可。打算写一部新作品,就必得重新一一凿出深深的孔穴来。然而,长年累月地坚持这种生活,久而久之,就技术和体力而言,我都能相当高效地找寻到新的水源;感觉一个水源变得匮乏时,也能果决而迅疾地移到下一个去。而习惯仅仅依赖一处自然水源的人,冷不丁地这么做,只怕轻易做不来。
人生基本是不公平的,此乃不刊之论。即便身处不公之地,我以为亦可希求某种“公平”。这也许得费时耗力,甚或费了时耗了力,却仍是枉然。这样的“公平”,是否值得刻意希求,当然要靠各人自己裁量了。
(吕 方摘自南海出版公司《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一书,宋德禄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