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把船弄翻的那一天,约翰·莱曼很气恼。他猛地推开椅子离开写字台,说:“整个夏天都过去了!白过了!”第一次把气恼表露了出来。
“并没有白过,约翰。”妻子多丽丝温柔地说,“这个夏天我们过得都很好。”
“但我的事没做好!”他懊恼地回应。
于是他越发气恼,恼怒中饱含着抵触和怨恨。然而,多丽丝却若无其事一般,笑呵呵地,亲了亲他们的孩子,对父女俩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两个小乖乖驾帆船可要当心啊。”
他又高又瘦,赤着脚,身穿T恤衫和短裤,站在避暑小别墅的门廊里,看妻子钻进车里沿着湖滨路开走了。她要到村子里找些箱子,装他的手稿和书。他皱着眉头,把烟斗搁在走廊栏杆上,但是当他的老狗宾戈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嗅烟斗时,他的脸上隐隐地浮起了笑意。他知道,宾戈过来嗅他的烟斗,是找借口和他亲近,于是他轻轻地拍拍它那长满了乱蓬蓬灰白长毛的脑袋。然后,想起了自己还没写完的书,他抱着希望问他的孩子:“今天是我们待在这儿的最后一天,你除了驾船没有更想做的事了吗?”
约翰妮正光着脚在小路发烫的土里用她那棕色脚趾划土玩儿,听到他的话,停了下来,仰起脸,皱着眉头问:“爸爸,明天咱们非得回家不可吗?”
他回答道:“是啊。你知道,星期一开学了。”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更愿意做的事儿了,”约翰妮说。约翰觉得心中的怨气直往上冲……
他驾驶帆船的技术很差。他知道,多丽丝说他说得多半有道理:驾船时还一心想着他那本论述希腊早期美术的专著,结果让风和船合伙捉弄了他。不过,今天一阵狂风袭来,把这条轻舟一下子掀翻时,他一心想着的却是他的恼恨与痛苦。
他沉了下去,感到恐惧,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孩子的安危。在正常情况下,她游得很好,可这不是正常情况。他冲破水面,狂乱地四下张望,寻找女儿。
2………………
他先看到了船。它已经摆向了右面,漆成红色的龙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接着,在他左方他瞥见了约翰妮闪亮的头发。她丧魂落魄,在水中挣扎,喘息,尖叫。
他一面大声安慰鼓励她,一面向她游去。她浮了上来,抽抽噎噎。他伸出一只胳膊夹住她,夹紧她。她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动物,紧紧依偎着他。他感觉得到她那种似乎活生生的失去理智的恐惧。突然他也想大声呼救,虽然他知道不会有人听到。他要竭尽全力同海水搏斗,但他强迫自己保持镇静。
“别哭了,宝贝。”他和蔼地说,“我们没事。”
他待在那儿,踩着水,紧紧地搂住她,轻轻地和她说话。她终于听到了。他觉得她的手臂放松了,便笑着说:“这回我们又得听你母亲唠叨个没完没了了!”
她也笑了,随后问:“船跑哪儿去了?”他终于看到红色的龙骨在他们的右方。“它在漂离我们。”他说。
假如就他自个儿的话,他会追上船并让它把自己带到安全处的。他抬起头,发现他们离海岸已经很远——差不多有半英里。他再次感到了一阵冰冷的恐惧感。但他仍微笑着说:“我游的时候,你能抓紧吗?”
她又笑起来,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
她起初似乎很轻,他暗暗对自己说能游到岸边的。划水100下;然后浮着休息一会儿。在第三次休息后,她似乎已沉得惊人了。
他想,自己年纪大了,这样的事情做不动了——现在他自己休息了多少次已不记得了。他体力不支。他一向更喜欢看书,而不是运动。这时他想到自己花在研究、写作、教学上的时光是不是还不够多,花在摆弄烟斗、狗、书的时间是不是太多了。
3………………
多丽丝是一个大家庭里的老大,18岁那年来到了他的一个班里。她是一个喜眉笑眼、青春焕发的可爱的女孩。有一天,在校园里他看到她在抚摸宾戈,说宾戈是一条漂亮的狗。其实宾戈是只又大又丑的畜生。多丽丝说宾戈有个性。他笑着告诉她宾戈可是只不中用的懒虫。随后她也笑了,听着她那笑声,他已意识到她就是自己的意中人了。
在他们举行婚礼那天,她曾宣布要给他生一屋子吵吵嚷嚷的儿子,他们会搞得他把书本抛在脑后,逗得他充满欢笑。头一个儿子要取名“小约翰”,可是她只替他生了一个瘦小的早产女儿。现在,他正带着她向岸边游去,他全身极度乏力,心中充满绝望。他越来越挺不住了。
他想知道人在9岁时和40岁时死去会是什么样子;他想知道老宾戈会怎么样;他想知道多丽丝多久以后才会重新欢笑。想到这里他忽然醒悟:为了一本书没写完而气恼是多么可笑。
“爸爸,”约翰妮问道,“咱们的船永远回不来了吗?”
“哦,不会的。它会给海浪冲到岸边的。”
“明年夏天我们还会驾驶它吗?”
“当然喽。很可能还会把它弄翻。”
她笑了,他继续向前游去。
4………………
又一次抬起头来时,他看到他们已经离陆地很近了,但对他而言那没什么意义了。他已到了精疲力竭,再也前进不了的地步。
“嘿,”他笑着说,“我和你比赛,看谁先到别墅。我数到10——这段时间让你先游。往后看算犯规。”
她兴奋地靠自己使劲向前划水。
约翰闭上了眼睛。他的腿脚像沉重的铅块把他往下拖。慢慢地水没到他的下巴、他的嘴——然后他的脚碰到了水底!他终于爬出水面上了干烫的沙滩。
“我赢了!”约翰妮一边大喊,一边沿着小路朝他躺着的地方跑来。“我已到别墅了。”
他坐起身来望着她。骨节突出的膝部,皮包骨头的腿脚。他9岁的时候曾是这副模样。金发,碧眼——她那部分是多丽丝的礼物。这时他才明白,他淹死了倒没多大关系,但假若约翰妮溺水了,多丽丝和他就会感到失落绝望,世界的未来就会整个儿变了样。他恍然大悟,自己为什么来到了这世上。不是为了写书,而是为了抚养和保护这个孩子。
“妈妈来了!”约翰妮大声说,飞也似地跑掉了。
不知怎的,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踉踉跄跄跟在女儿后面。
“爸爸和我把船给弄翻了!”他听到约翰妮笑着说。“后来我们比赛谁先游到岸边,我赢了!”
多丽丝惊愕的目光同他的相遇。霎时间,无须告诉,她似乎就知道他和约翰妮险遭不测的事了。她跌坐在走廊台阶上,仿佛膝盖突然变成了橡皮。
他在她身边一屁股坐下来,握住了她的手。
“你是对的,”他温柔地说,“这个夏天不错。”她停止颤抖时,他吻了她。
(作者:贾高荣)